何以我不同意臺灣分離主義？

陳映真

我所以不能茍同于臺灣分離主義運動的理由不少，可是主要的有這幾點：

首先，臺灣分離主義和戰(zhàn)后新帝國主義，有密切的關系。這樣的關系，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受到島內外、新舊時代的臺灣分離主義運動者加以清算。

二次大戰(zhàn)以后，歷來在東亞和東南亞有重要的帝國主義利益的國家如英國、法國，主張戰(zhàn)后亞洲地區(qū)的臺灣和朝鮮“地位未定”。以便利在“聯(lián)合國共管”的基礎上，分贓日本交出來之殖民地，并擴張自己的勢力。在二次大戰(zhàn)期間，初步比往時更積極介入亞洲事務，企圖以與國府之密切關系而獨占在華利益的美國，則反對英法之議。不數(shù)年，中國內戰(zhàn)形勢急轉直下，一九五零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未幾，中共派兵入朝鮮戰(zhàn)場。在這前后，美國也開始主張臺灣的“國際地位未定”國際共管臺灣，和臺灣中立化的主張。在舊金山和約中，美國支持日本右翼政府，悍然違逆日本輿論，與當局訂立和約。在和約中，臺灣被迫接受“日本放棄臺澎”而不明言交還中國之條款。一九五零年以后一直到七十年代，“臺灣地位未定論”、“兩個中國”、“一中一臺”這些把戲不斷上演。一直到今天，人們還在搞“‘自決’并不等同于‘獨立’”之說，變個方式搞“臺獨”的兩手，隔著太平洋，互相唱和。

我一直詫異，為什么臺灣分離主義者看不清，所有這一切，無非是一九五零年全球性兩極對立構造下，美國為了派兵“協(xié)防”臺灣，理論上就必須使臺灣脫離中國，因為美國在“理論”和道德上沒有權力去“防衛(wèi)”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土地。此外，美國釜底抽薪之計，在于建立一個親美的、反共的、脫離中國的臺灣，以利充分掌握臺灣這個美國全球性反共、防共戰(zhàn)略部署上的基地。帝國主義與臺灣分離主義的歷史性關系，南方朔的《帝國主義與臺灣獨立運動》一書中有透徹的分析。

這是最明顯不過的，對于中國內部事務之干涉，也是嚴重而大膽的帝國主義政策。我無法贊成這樣一個戰(zhàn)后基本上是“官僚-工業(yè)-軍事-學閥-情報”復合體的美國資本帝國主義所操縱和炮制的臺灣分離主義。

一九五零年在全世界范圍內“兩極對立”世界成立，全球各民族、各國，莫不被組織到這兩個互相對立的“陣營”中。在兩霸相持之“陣營”對立下，許多個別民族的自主性、個性和利益，被強加歪曲，甚至橫遭壓抑，產(chǎn)生復雜的變化。在國際反共、防共、反奴役這些大義名分下，如同在“國際社會主義兄弟黨和國家磐石似的團結”的口號下一樣，許多民族和國家被迫放棄獨立追求各個經(jīng)濟、政治、文化發(fā)展的可能性，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民族問題上，淪為霸權的附庸。

臺灣分離主義運動，在依附美日新帝國主義，甘為新帝國主義鷹犬，甘為逐漸破產(chǎn)的“兩極對立”冷戰(zhàn)構造服務，盲目“反共”、“恐共”和反華，可以推想，萬一“臺灣民主共和國”成立，它也不過是一個極端法西斯的、美日附庸的“國家”。我也可以想見這樣一個國家的社會、文化、思想和政治生活的極度的荒廢。

任何一個自決的、前進的亞洲知識人，都不會愿意涉入這樣一種運動吧。

在“陣營”中，為大國的利益，犧牲和歪扭自己的個性，莫過于把民族分裂長期化、合理化。國民黨四十年來雖以光復大陸、反共統(tǒng)一為宣言，實際上卻在實質上搞臺灣的獨立化。言必“我國一千八百萬人”、臺灣估計在一九若干年“進入開發(fā)國家”之林、以私運大陸商品來臺為國際間的“走私”論處、對海峽兩岸人民間的探訪、通信、通商……橫加禁斷，這些都在實質上創(chuàng)造一個企圖永久“獨立”于中國的臺灣。但在這一點上，臺灣分離主義在恐共、反共、“確保自由的生活方式”的共同點上要求臺灣獨立，其實與國府是十分一致的。事實上，臺灣分離運動，在一九七五年前后越南淪陷，美國與中共建立外交關系的沖擊下，曾經(jīng)有多人悃誠上書于國府，要求由國府領導臺灣反共“獨立”。

最近以來，在民進黨機關報《民進報》和其他反對派雜志上，迭有公開主張臺灣獨立的文字。這些文章中，都表現(xiàn)出為了反共防共，必須使臺灣永遠與中國分離，才能在“國際法”下受到洋人的充分保護。在文化上和民族上，有些文章一點都不想掩飾對中國、中國人、中國文化極為荒誕的誤解、仇恨與卑視。如果說，這種仇恨與卑視已經(jīng)到了至極反動的種族歧視和差別主義，也不為過。

臺灣分離運動，由于在歷史上與現(xiàn)實上和國際上反對中國的帝國主義有關，所以從理論到實踐，它總是以中國為它的對立面。它反對和批評中國之政治、民族和文化。但是面對美國、日本、蘇聯(lián)和西歐，它立刻喪失了它對中國事物時所流利使用的尖酸、狠毒的辭語。在歷史上，很少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時代，中國人（盡管他們不以為自己是中國人）這樣挾洋以卑視、仇恨中國，必欲斷絕與中國一切的連帶而后已。

我以為這是“國府”四十年來，在“陣營”中茍安，為了一黨的私利先放棄了中國的惡果。四十年來的恐共、反共教育和傳播，發(fā)展成國府始料不及的反中國心態(tài)，以恐共、反共來鞏固自己的安全的國民政府、意外地在臺灣失去了中國的立足點，而受到國際卵翼下的臺灣分離運動對它合法性的挑戰(zhàn)。

當臺灣分離主義言論在臺灣取得全面或非全面的言論自由時，我們一方面支持這自由，一方面也應取得分析和批評臺灣分離運動的言論權。

最后，臺灣分離主義和“國府”一樣，對臺灣四十年來“依賴性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不但沒有批評，反而是持肯定論的。他們只熱心爭論，臺灣的“經(jīng)濟奇跡”是國民黨英明領導的產(chǎn)物，還是“臺灣民族”勤勉、優(yōu)秀的“海洋性格”使然。對于豪奢冶蕩的“娼婦經(jīng)濟”，對于經(jīng)濟發(fā)展背后的工人、漁民、農(nóng)民等弱小者之壓抑，全島色情化、全島少女在金錢和官能崇拜下失去人的保障，環(huán)境與自然的深刻破壞……基本上不加以批評。分離運動只能造成國際資本在臺灣對自然、人、文化更加肆無忌憚地蹂躪，并以腐敗的發(fā)展換取對中國的永久的斷絕。缺少對世界體制、國家和文化懷抱批判知性的臺灣分離運動，是當前帝國主義和世界體系下臺灣被“矮化”的文化的結果。

相形之下，韓國民主運動品質與風格，值得認真思考中國/臺灣歷史問題的知識分子充分注意。發(fā)表于一九七六年的韓國《民主救國宣言》，最后一段話，是這樣寫的：

“戰(zhàn)后三十年來，國土分裂，給予南北(韓)雙方以施行獨裁政治的借口：使促進國家繁榮、民族幸福、創(chuàng)造發(fā)展之所必須動員的全韓精神和物質資源委殆下去，沒有外國的軍事援助，維持朝鮮半島南北共計百萬左右常備軍和現(xiàn)代武器，畢竟是單靠朝鮮半島的經(jīng)濟力所不勝負荷。更不可忍受的是，民族的分裂，使我韓國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上所必須動員的、同胞的英知與創(chuàng)意，遭到破壞性的浪擲。

民族統(tǒng)一，是當前我同胞所負至高的命令。我們必須以全韓五千萬人民的智慧與力量，打破南北分裂的障壁!任何個人或集團，如果敢把韓國民族統(tǒng)一的最高目標，利用為他們自私的戰(zhàn)略目的服務，妨害民族統(tǒng)一，將不能免于受到歷史最嚴苛之審判。

民族統(tǒng)一的機會，依南北雙方的政治家的姿態(tài)而可近可遠。如果他們肯真誠地為韓國全人民設想，就應有善于透視國際情勢，一旦時機成熟，則決然面對統(tǒng)一問題，果敢處置的智慧與勇氣。這才是我們應當追求的主體性外交。

在這時機中，我們有一條必守的最后的防線。那就是規(guī)定南北統(tǒng)一后，一切對我民族為最善之制度與政策，應悉由國民中產(chǎn)生的，這樣一個民主主義的大憲章。在預測民族統(tǒng)一的機運在逐漸逼近之時機的同時，我們是在培養(yǎng)還是枯萎民主力量呢?勝共之道、民族統(tǒng)一的近路，便是培養(yǎng)和發(fā)展韓國人民的民主力量。

這就是我五千萬全民族面向新歷史的創(chuàng)造時，應該積極面對的課題。

這是要我們再度把“三·一”“四·一九”運動中在亞洲點燃的烽煙，再度高高舉起!

這才是一個在“民主”與“共產(chǎn)”對立中受難的民族所產(chǎn)生的，真正的民主主義，足以夸耀于世界萬邦。這樣才能使韓國做為一個統(tǒng)一的民族，使我們作為一個實現(xiàn)了正義、保障了和平的國家的國民，在國際社會中，與萬國并肩，堂堂存績并發(fā)展于天下。

民主主義萬歲!”

韓國民主運動這種能在冷戰(zhàn)構造的“陣營”框架中脫出，爭取韓國民族的自主性，超越南北政權的對立，立足在全韓民族的解放、統(tǒng)一和獨立的“英知”，應該教會我們極為豐富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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