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1歲當戰(zhàn)士時就和魏巍同志認識了，那是在上世紀70年代初，我參軍不久，因試著寫一些反映連隊生活的小詩而引起注意，被部隊駐地天津市文化局 (那時叫文化組)借去幫助編輯一張《文藝與革命》小報。文化局院里有一座小樓，樓頂有一間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大房子，里面堆滿書籍。小樓無人問津，卻成了我 的樂園。在借調的半年多里，我利用閑暇在那里面閱讀了“文革”前眾多詩人的作品，其中就有魏巍在戰(zhàn)爭中寫下的詩集《黎明的風景》。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魏巍 在他的以《誰是最可愛的人》為代表的散文作品名揚四海之前，就已經是卓有成就的詩人了；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魏巍在戰(zhàn)爭年代寫詩時，用的筆名叫“紅楊樹”。

　　談及魏巍同志的作品與人品，首先還應從他的詩歌說起。他早在十五六歲時，就在家鄉(xiāng)的報刊上發(fā)表抨擊舊社會、同情勞苦大眾的詩歌、散文和小說了。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1937年秋，17歲的他，在家鄉(xiāng)黃河畔寫下直舒胸臆的長詩《黃河行》。正如他在詩中寫的那樣：“去吧，黃河喲/趁著大堤的勁風/載著我 們/快快出征”。詩成后幾天，他即胸懷救國大志，沿著黃河，輾轉到山西，參加了八路軍。后來有機會進入延安抗大，同時加入中國共產黨?？勾螽厴I(yè)后，被分配 到晉察冀抗日根據地。正是在這塊熱土上，他真正實現(xiàn)了他的人生理想和詩的夢想。在這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和軍民誠摯情感的氛圍中，他詩情勃發(fā)，在戰(zhàn)斗的間隙，寫 出以《黎明的風景》為代表的大量詩作。正如這首長詩的小引所寫：“有一種鳥/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當我聽到她的鳴聲/大地就降落了黎明/苦戰(zhàn)的人們呵/你來 聽聽/她此刻正放出快活的鳴聲……”而此時的詩人，正如那只鳥，自由地展翅翱翔在血與火的戰(zhàn)場，一邊戰(zhàn)斗，一邊吟唱。在這首長詩中，詩人以抒情與敘事既交 錯又融合的寫法，生動地展現(xiàn)出戰(zhàn)地一個連隊的諸多畫面，詩意地描述了戰(zhàn)爭的苦難與在苦難中戰(zhàn)士們堅定昂揚的斗志。全詩韻律自然，節(jié)奏明快，明快中蘊含著悲 壯，堅定中又略帶憂傷，而詩的主題則是對最終勝利的必信。《黎明的風景》之外，詩人有大量的短詩發(fā)表，都是對根據地生活的描寫。有對戰(zhàn)地極富詩意描繪的 《游擊隊之夜》《蟈蟈，你喊起他們吧》，有表述對戰(zhàn)斗熱切渴望的《高粱長起來吧》，以及對戰(zhàn)士英勇無畏精神的張揚、對軍民魚水深情的歌頌。他的詩，既沒有 華麗的辭藻，也沒有技巧的炫耀，大都是直抒胸意，是戰(zhàn)士情感的真實流露，其文字淺顯、平實、自然、流暢，看似直白，但卻詩意盎然，既大眾化又極具藝術性， 意境深沉悠遠。他的詩，體現(xiàn)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有機結合，也是政治與藝術的有機結合。他這大量的詩章，構成了他對那場硝煙彌漫的偉大戰(zhàn)爭全方 位的詩的認識和解讀。

　　魏巍原名叫魏鴻杰，參加八路軍后改名叫魏巍，到晉察冀戰(zhàn)場后，他又為自己起了一個極有特點、極具詩意的筆名“紅楊樹”。他在晉察冀的詩作都是以 這個筆名發(fā)表的。在他的詩篇中，有的詩句是明確寫給自己、激勵自己——“紅楊樹”的，如《詩，游擊去吧》《詩沒有死》中有這樣的詩句：“戰(zhàn)爭，難解難分的 復雜的風暴/紅楊樹呵，司令員說/給你十幾個同志/帶著你的詩游擊去吧/呵，在這樣的時候/連山里的石頭/也難忘今天的苦難/你們還忘不了紅楊樹/你們還 要他的詩/詩呵，游擊去吧/永遠不要叛變/游擊去吧，詩呵/時時刻刻想著/怎樣去報答人民。”“紅楊樹呵，報答人民/記清楚/人民不僅養(yǎng)育你的詩/人民在 饑餓里也養(yǎng)育了你/記清楚/在這苦難的年代/你應當把智慧也用于戰(zhàn)爭/把戰(zhàn)爭也當成詩”。“而假若面對著刺刀/我的意志墮落了/詩，我的詩呵/你不過像一 片敗葉/死于污泥/你叫誰人去哭你！”這是紅楊樹怎樣鋼鐵般的決心呵！這是怎樣的真摯的、讓人感動的詩句呵！“叛徒”這兩個字，從革命開始直到現(xiàn)今，都是 沉重的，讓人遺憾和憤恨的，但它不可能絕跡，這就需我們時時警惕。現(xiàn)在揪出的那些“大老虎”們，不就是革命隊伍的叛徒嗎？

　　談起晉察冀根據地時，魏巍曾說過：“晉察冀那鮮血與戰(zhàn)火浸染的土地與生活，是我們這些年輕人成長、成熟的搖籃，也是我們共和國的搖籃，同時又是 我們那些寫詩的青年成為詩人的詩歌的搖籃。”魏巍正是在晉察冀革命根據地這10年的戰(zhàn)斗生活，在革命隊伍中血與火的錘煉，在與人民群眾在生死面前的血肉聯(lián) 系中，一步步確立并堅定了他崇高的理想與信仰，奠定了他一生不變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同時也鑄就了他的文學觀，確保了他的作品始終不變的導向與風格。到解放 戰(zhàn)爭后期，魏巍已成長為騎兵團的政委，他騎馬率部挺進大西北，一路上依然與詩神同行。

　　新中國成立后，魏巍調京工作，但他的寫作依然是業(yè)余的，筆下的文字依然與黨和國家與民族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姑涝瘧?zhàn)爭爆發(fā)后，他幾次奔赴 朝鮮，冒著炮火在前線采訪，又一次次被戰(zhàn)士們的行為與情感深深打動，寫下以《誰是最可愛的人》為代表的一大批散文作品。當時，《誰是最可愛的人》在文壇與 整個社會引起的轟動可謂空前。《人民日報》特別將一篇文學作品刊登在第一版。隨即，毛主席看過后，指示印發(fā)全軍。朱總司令讀后，連呼“寫得好！很好！”在 其后的全國第二次文代會上，周總理專門提起《誰是最可愛的人》，并以此號召文藝工作者“寫工農兵中的優(yōu)秀人物”。周總理還特意提出要認識一下魏巍這位朋 友。這篇散文對志愿軍的鼓舞和在人們群眾中的反響同樣強烈。當時，“最可愛的人”幾乎成了志愿軍的代名詞。而在日后漫長的時間中，“最可愛的人”也成為解 放軍中英模人物的稱謂。這篇散文也一直在中學的課本里，教育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后被全文鐫刻在位于丹東市的抗美援朝紀念館的石碑上。

　　在魏巍成為團中央委員、全國青聯(lián)副主席后，又寫出一大批青年題材的思想政論式的散文，這些作品像“最可愛的人”一樣，在當時引起了轟動——《祝 福走向生活的人們》就是一例。這篇文章是1955年他在北京石油地質學校送別畢業(yè)班同學石油地質前線的講演。正是這次講演、這篇散文，極大地鼓舞和激勵了 那些熱血青年，他們滿懷激情地奔赴祖國四面八方的艱苦荒涼的石油前線。直到30年后的1985年，當年魏巍送行的同學們，從祖國的四面八方來到北京，舉行 畢業(yè)30周年聚會，他們特別邀請魏巍同志參加。這群現(xiàn)今已年過半百的人，激動地對他述說著30年不忘的心跡，暢談當年受他作品的激勵鼓舞，毅然奔赴祖國最 荒涼、最艱苦的石油前線，成就了30年的奮斗經歷與業(yè)績。當時的熱血青年，現(xiàn)在都是石油戰(zhàn)線的工程技術骨干或中上層干部。但他們的情懷一如既往。他們爭相 把自己獲得的石油大會戰(zhàn)紀念章、各種立功獎章送給魏巍同志。一位女同學還拿出珍藏30年的刊登《祝福走向生活的人們》的1955年第11期《中國青年》回 贈魏巍。那場景的真摯、熱烈，讓魏巍激動不已，很快寫出散文《這就是我們的哲學》予以回報。其后他們每10年聚會一次，都請魏巍同志參加。筆者有幸陪同魏 巍同志參加過一次，那次魏巍同志生病了，是帶著氧氣去的。那真摯熱烈的場面，令筆者唏噓不已。當年，魏巍發(fā)表這一批散文后，曾收到全國各地青年雪片般的來 信，想每一封來信的后面，都有一個激昂奮發(fā)的故事吧。就連《人民日報》原總編輯范敬宜，在2003年9月的一次會議上偶然見到魏巍時，亦難掩如小青年一般 激動不已的心情。盡管那時范敬宜已72歲，而魏巍已83歲了。范敬宜其后專門著文說，半個世紀來，我一直想能見到魏巍，是他上世紀50年代的文章，激勵我 大學畢業(yè)時主動放棄在上海工作的機會，而毅然奔赴東北的白山黑水間。范敬宜在東北雖也受了不少苦難，但他從不言悔，終于成就了他的事業(yè)，為國家和人民作出 了自己的貢獻。他說：在我青年時期“是魏巍的文章使我懂得人應該追求什么樣的幸福”。他最后寫下一句極富詩意的話：“燃燒的激情已經變?yōu)橛崎L的恒溫”。這 就是魏巍作品的影響與力量。

　　魏巍還有一個令人稱道的特點，是與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長久交往并建立起真摯的友誼。上世紀90年代初，當?shù)玫健墩l是最可愛的人》中記述的李玉安 “烈士”沒有死的消息時，魏巍激動不已，急切地寫信聯(lián)系并與之相見，很快成為真摯的朋友，其后又滿懷深情寫出散文《他還活著》，記述李玉安幾十年隱姓埋 名、堅守本色的可敬行為。而在此前，魏巍與《誰是最可愛的人》中記述的馬玉祥、井玉琢及當年的營長王宿啟已交往幾十年。在《年輕人，讓你的青春更美麗吧》 中，他記述了志愿軍連隊文化教員戴篤伯，其后的幾十年，他們一直是朋友，戴篤伯轉業(yè)回湖南后，魏巍還不遠千里去探訪他。與烈士胡鄂生的女兒胡繼紅的來往， 則是情同父女。在他晉察冀的詩歌中，曾記述過的一位在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場英勇無畏的戰(zhàn)士徐清華，到上世紀90年代，回鄉(xiāng)務農的徐清華因生活極其困難，輾轉找到魏 巍。魏巍在十多年的時間里，不斷給當?shù)卣畬懶牛榻B情況，并自己資助徐清華同志，最終使問題得到解決。

　　魏巍與人民群眾的聯(lián)系，又不僅僅是他筆下的人物。他可以為可敬的王震將軍撰寫碑文，也心甘情愿的為一個鄉(xiāng)村黨支部書記張振山樹碑立傳。在“子弟 兵母親”戎冠秀的有生之年，他幾十年堅持去探望，給老人過生日。而對冀中的另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劉大娟，她雖沒有戎冠秀顯赫的名聲與貢獻，但她在戰(zhàn)爭年代 一樣無私地支援八路軍，長期燒水做飯、縫縫補補、傳遞消息，魏巍依然像對母親一樣敬重她。一直保持著與老人的親密聯(lián)系，半個世紀間，常常專程去看望她，坐 在老人的土炕上，與她拉家常。甚至在他兒子結婚時，還專門帶著兒子、兒媳到老人處“認親”。

　　還有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現(xiàn)象是，在魏巍作品中出現(xiàn)的諸多英模人物中，幾十年，無論時事怎樣變遷，沒有一個變得或落后，或頹唐、變質了，或成為腐 敗分子了。沒有，一個也沒有。倒是有個別生活困難的，有為了不給國家找麻煩，甘愿去做修鞋匠的。他們一生都在默默奉獻。這與現(xiàn)實中的另一種狀況形成鮮明對 比。筆者在上世紀90年代曾到青島雙星集團采訪，集團總經理汪海先生曾對我們說，80年代他獲全國勞動模范時，與他一起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獎章的10人 中，在不到10年的時間里，大部分要么企業(yè)倒閉了，要么自己腐敗了，有的甚至進監(jiān)獄了。不知當初為他們歌功頌德的寫作者們作何感想。

　　魏巍創(chuàng)作歷程的后期，在不斷有詩歌與散文作品問世的同時，主要致力于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獲“第一屆茅盾文學獎”的《東方。》與《地球的紅飄帶》 《火鳳凰》，組成了他筆下的戰(zhàn)爭三部曲，完成了他對革命戰(zhàn)爭完整描述的宿愿。與此同時，他在晚年，特別關注思想戰(zhàn)線的斗爭，寫出一大批觸及社會尖銳矛盾， 文筆犀利、思想性極強的關乎黨和國家命運的雜文作品。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受人尊重的作家與他影響力極大的作品，卻受到了某些方面的非議，甚至是批判與攻 擊。也有人把他歸于“御用作家”，這更讓人不可理解。其實他應是“國用作家”，是人民的作家。也有人指責他是“極左”。這當然也是對他的曲解。難道能把堅 持真理、弘揚公平正義說成是“極左”嗎？能把堅持文藝為社會主義服務、為以工農兵為主體的人民大眾服務叫“極左”嗎？難道呼吁反腐敗、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是 “極左”嗎？常言正直的人無正直的路可走，而高尚更是極難被普遍認同，此之謂也！所以如此，大概更多緣于他作品之外的東西。魏巍性格剛強，為人坦蕩，剛正 不阿，堅持原則，“愛憎分明、嫉惡如仇”(丁玲、陳明語)。他絕不見風使舵，絕不投機鉆營。面對謬誤和邪惡，他就像戰(zhàn)士一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寧可犧 牲自己，也要守住陣地。對別人的非議，他不辯解、不理睬、不低頭。他在意的，是要求自己的思想、行為和作品時時與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保持一致。新時期以來， 他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呼吁懲治腐敗、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這位真正的戰(zhàn)士、詩人，共和國合格的公民、人民的作家，心情一直被憂國憂民的情思籠罩著。令人欣 慰的是，今天，以習近平總書記為首的黨中央，正在大力反腐敗、反“四風”，弘揚正氣，堅持公平正義，我們有理由相信，未來是美好的。

　　又想起詩人的筆名“紅楊樹”這三個字。楊樹是我國北方分布極廣的樹種。常被賦予許多美好的寓意。據說生長在西北大漠的胡楊樹，生一百年不倒，倒 下一百年不腐。而在我的家鄉(xiāng)張家口壩上，解放前是沒有樹的，因為氣候惡劣。解放后種過不少樹種，惟有楊樹可以長大。每年深秋，在風霜的侵蝕下，樹葉變成金 黃色，極其壯觀。剖開其主干，那樹心竟是紅色的。不知魏巍同志當年以“紅楊樹”做筆名，其寓意是否正源于此？今天，詩人與他的名字已成為永恒，愿這株千古 不朽的紅楊樹，永遠“巍然于天地之間”(劉白羽2000年5月為《魏巍文集》研討會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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