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感謝的不是貧窮，而是力圖公平的基礎教育制度

楊  遠

近日，一篇18歲女生“感謝貧窮”的文章引發(fā)了網(wǎng)友的強烈反響。這名女生叫王心儀，剛剛在高考中取得了707分的成績，被北大中文系錄取。

【王心儀，女，畢業(yè)于河北棗強中學。2018年高考以707分位居河北省理科第38名，其中數(shù)學150分，全省第一名，被北京大學中文系錄取。當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寄到家門口之時，她卻只身一人在異地打工。因家境貧困，高考結束后，經(jīng)高中物理老師介紹，她在保定一家輔導機構做輔導員。

——百度百科】

王心儀的這篇文章題為《關于自己、關于貧窮、關于希望》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部分，前半部分從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描述了家里的生活狀況，表現(xiàn)了“貧窮”；而后半部分則寫了貧窮激勵自己更加堅強，更加努力學習知識，追求精神的充盈，表現(xiàn)了“感謝”。這大概也就是為什么各路媒體紛紛以“感謝貧窮”作為這篇文章的主題。

從文章的內容看，這位18歲的小女孩確實值得我們充分的尊敬。每一個出身寒門、通過自身刻苦學習努力在高考中脫穎而出、并力圖改善命運回饋家人的學子，都值得我們深深致敬。他們是這個社會真正的正能量。在與命運搏斗的過程中成為勝利者的王心儀有足夠的資格可以說“感謝貧窮”，但是，有這資格的也就只限于王心儀本人而已。如果有別的人，作為社會的旁觀者也趁機鼓噪“感謝貧窮”，似乎貧窮是造就王心儀成功的根源，那恐怕是站錯了位置沒搞明白自己的身份了。以這種論調寫出來的所謂“感謝貧窮”一類的文字，不是包藏禍心的混淆是非，至少也是沒皮沒臉的灌輸雞湯，理應被明確拒斥。另外順便說一下，除了炒作“感謝貧窮”的聲音之外，有些聲音又滑向了另一個極端，認為王心儀在考上大學后為了作秀，炮制了這篇文章，甚至以此為理由對王心儀進行人身攻擊，這樣的聲音我們也需要反對。根據(jù)網(wǎng)上報道的消息看，這篇文章并不是王心儀在高考后寫的，而是在高三寒假準備自主招生材料時給目標院校寫的一篇自述，只不過是在她考上北大后被翻出來發(fā)到了網(wǎng)上而已。換句話說，這可能原本就是一篇較為私密的文章，因此認為她懷著炒作自己的動機去寫這篇文章，這樣的想法是不成立的。

回到我們的主題，比起王心儀的文章，去年的北京高考狀元熊軒昂說的那段話則更具有現(xiàn)實性：

【我覺得農(nóng)村地區(qū)的孩子越來越難考上好學校，我是普通家庭長大的，但是衣食無憂，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而且在北京這種大城市，在教育資源上享受到這種得天獨厚的條件可能是外地孩子或農(nóng)村孩子所完全享受不到的，這種東西讓我在學習的時候可能相對來說能走一些捷徑。近幾年的高考狀元，也很難再看到農(nóng)村里面供養(yǎng)出來的，很多都是家境又好，自己又厲害的人。但我還是覺得，知識不一定能夠改變命運，但是你沒有知識是一定改變不了命運的?！?/span>

也正是因為這段話，當時一些媒體和個人也蹭了一波“寒門再難出貴子”的熱點，一時間有說他耿直的，也有說他瞧不起農(nóng)村的，甚至更有罵他“已經(jīng)把腐朽墮落的資本主義統(tǒng)治階級思想，塞進了自己的頭腦里”的。但如果我們拋開各種預設立場去體味他的這段話，毫無疑問，他說的是比較符合現(xiàn)實的，即便我們可能不愿意承認，其所揭示的“階級固化”現(xiàn)象卻是已經(jīng)基本形成了。一年過去了，到了今年的這個夏天，媒體又報道出好幾起出身貧困家庭、但考上了名校的孩子。他們或是在工地上收到北大的錄取通知書，或是成為勵志偶像如本文主角王心儀憑借“感謝貧窮”躥紅，總之，大有推翻去年熊軒昂結論的勢頭。若是有好事者從陰謀論的角度解讀，可能還會覺得這是媒體故意為之，欲消除熊軒昂的“壞”影響，給寒門子弟以更多信心。不過話說回來，當一兩個寒門子弟考上名校值得這么多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時，本身也就說明這已經(jīng)是個稀罕事了。像兩千年前孟子所說的那樣：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span>

在這個存在著階級固化傾向的時代，真的已經(jīng)不適合了，盡管它很勵志。可能有時會有幾個底層人民逆襲成功的例子，但是相比之下，更多的窮人是就此沉淪的。

所以在被感動之余，我們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王心儀的成功，真的是沾了貧窮的光，或者說應該“感謝貧窮”嗎？當然不是。天下的寒門子弟那么多，他們中努力向上的也很多，為什么考上名校的就那么少呢？所以，還是要從別的地方找原因。王心儀在文章里面寫道，貧窮使得她“堅信教育與知識的力量”，給她帶來了“精神的極度充盈”，讓“知識改變命運的信念”“深深地扎根”在她心中。實事求是地說，她所描述的這些都太中性了，貧窮不一定會觸發(fā)這些想法，這些想法也不一定只有貧窮才能觸發(fā)。如果說王心儀一定要感謝什么，那一定不是貧窮。我們可以把她的成功歸結為她個人的努力，但是個人的努力與社會、國家也是分不開的，這就是我們想說的第二點。

王心儀畢業(yè)的河北棗強中學是一所什么樣的學校呢？

通過簡介我們可以知道，河北棗強中學是一所建于解放后的公立學校，而公立學校正是王心儀成功的一個關鍵因素。

與美國不同的是，中國的優(yōu)質中學教育多集中在公立中學，當然一些私立中學同樣具有優(yōu)質教育，然而這樣的優(yōu)質教育是伴隨著高昂的學費的。公立教育較低的學費，以及較高質量的教育，毫無疑問為企圖改變命運的寒門學子打開了一扇通往高等學府的門。

這些年，一些人迷信媒體傳出的毒雞湯，在“素質教育”“快樂教育”的口號下，喪失了對社會現(xiàn)實的正確認識，以至于出現(xiàn)這樣一種奇觀：窮人為快樂教育奔走呼號，富人為上層地位加緊趕超。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已經(jīng)占據(jù)社會上層的“精英”階層們，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繼續(xù)保持或者說繼承“精英”的地位，就最大限度地堵塞下層人民子女的上升通道。為此，他們在輿論上大肆宣傳中國實行扼殺人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填鴨式教育，宣傳美國素質教育的所謂“快樂”和“人性化”，竭力鼓吹“減負”“快樂教育”。這樣一來，一些被他們忽悠的底層家庭的家長也跟在他們后面搖旗吶喊，而他們自己卻在給子女提供各種各樣的優(yōu)質教育資源，以保證他們的子女有足夠的素質進入上層社會，從而底層人民的生存空間就被進一步擠壓了。

與此同時，又有一種呼吁取消中考的聲音在社會和網(wǎng)絡上傳播，我們不知道呼吁取消中考的人是抱著一種什么目的提出這種要求的，但是我們至少不認為取消中考是合理的。我們認為，考試固然很殘酷，但取消考試則更加殘酷。很大程度上，中考成績決定了學生能夠上什么樣的高中，排除個別非名校學生逆襲的情況，這也就間接影響了大多數(shù)學生的高考成績，對他們能夠考上什么樣的大學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優(yōu)質教育是一種稀缺的資源，優(yōu)質高中教育更是如此。在當今社會，教育資源向普通工農(nóng)兵傾斜的政策已經(jīng)很難出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按照成績錄取也就最大程度地保證了教育資源分配的公平性。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不同家境的學生在考試之前所擁有教育資源的多少和質量也是不同的，因此從源頭上來說，教育資源的分配依舊是不公平的。但是，考試制度仍然可以為寒門子弟提供更多更大的上升空間，這也是在新的選拔方式產(chǎn)生之前所能實行的最公平的選拔方式。一旦取消中考，甚至取消高考，那么原先按照成績選拔人才就會變成按照資產(chǎn)或者說按照資本選拔人才，這樣寒門子弟的上升通道就會被徹底堵死，而上層社會就會完全變?yōu)橛绣X人的俱樂部，魏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也就實際上復活了。“精英”們當然是很希望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他們巴不得國家放開“快樂教育”“素質教育”，巴不得取消中考、高考，這樣他們就能壟斷社會上的大部分優(yōu)質教育資源，從而讓自己的“精英”地位成為世襲而且不會有任何窮人來競爭。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輿論上對于一些超級中學（比如衡水中學、毛坦廠中學）詬病極多了。的確，超級中學的運行模式確實讓學生產(chǎn)生極大的壓力，每天起早貪黑拼命地學習對他們的身體健康也有一些不好的影響。但是如果換個角度看，起早貪黑同樣也是許多勞工生活的真實寫照，學習和考試跟勞工們高強度的工作比起來更是小巫見大巫。以前有一部叫《高考》的紀錄片的前兩集，講述了毛坦廠中學的日日夜夜，片中的復讀班班主任程曉東在面對鏡頭時坦稱：

【我時常跟學生說，我睡得不一定比你們早，起得也不一定比你們晚，你們再辛苦也就是這一年，我這樣卻是一輩子。……我始終抱著一個信念，拯救一個孩子就是拯救一個家庭?！?/span>

幾年前筆者上高中時，雖然不是在超級中學，但是由于在重點班，學習強度也是比較大的，那時對這樣的教育模式也是打心眼里抵觸。可是畢業(yè)之后，經(jīng)過這幾年的認識，回過頭來想一想，并不覺得那所謂的“填鴨式”教育給自己的身心造成了多么大的傷害。相反，那樣的一種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能夠讓每一天都很充實。而見到了社會的世態(tài)炎涼，更覺這考試制度的可貴，它所需要的是完善，而絕不是廢除。

為了保證招生考試制度的公平，更重要的是保證招生考試制度的公正，個人認為還需要對其做進一步的完善，使之能夠為底層家庭的孩子拓寬更大的上升通道，加分政策就是一個需要改革的領域。目前取消特長生加分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現(xiàn)實，這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做法。一般來說，特長生多出現(xiàn)在家境還算不錯的家庭，這是不言而喻的，除了極個別情況，連生活都成問題的家庭是沒有閑錢去培養(yǎng)什么特長生的。也就是說，特長生已經(jīng)享有相對貧困生家庭更多更好的教育資源，如果因為他們的特長就給他們加分，這顯然是對貧困生的不公。要知道，在高考中，一分超越成百上千的人已經(jīng)成為我們的共識，那么特長生享有加分政策已經(jīng)嚴重破壞了高考制度的公平性。因此，取消特長生加分政策是勢在必行的。

總而言之，我們認為，中國的教育制度給予了貧困家庭的孩子以更大的機會考上大學，這是他們真正需要感謝的。至于貧困，不僅不值得感謝，反而是我們需要消滅的對象。媒體對王心儀文章的炒作，其實是給全國的考生灌了一碗毒雞湯，甚至有為階級固化辯護的嫌疑，這樣一碗毒雞湯，我們堅決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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