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7月，少年中國學會成立一周年紀念時，部分會員在北京岳云別墅合影，右三為李大釗。

北大紅樓外景及李大釗任北大圖書館主任期間的辦公室。

 姓名：李大釗

時年：30歲

                   身份：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

地點：北京

發(fā)表于《新青年》6卷5號的李大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

《每周評論》在五四運動期間的相關報道。

對國際形勢的深邃思考

1919年5月18日，在“五四”學生游行整整兩周后的周日，李大釗在《每周評論》第22號上發(fā)表了《秘密外交與強盜世界》一文，公開正式表達了自己對巴黎和會和中日外交爭端的看法。他表示：“我們反對歐洲分贓會議所規(guī)定對山東的辦法，并不是本著狹隘的愛國心，乃是反抗侵略主義，反抗強盜世界的強盜行為。”盡管他與時人一樣，對時任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的作為寄予厚望，但也敦促其“為保障世界和平，貫徹自己的主張”，要真正拿出應有的“決心和勇氣”，否則，“我實為你慚愧！我實為你悲傷”！

對于“和我們同文同種的情誼的日本人”，李大釗質(zhì)問道：“你們把這塊山東土地拼命拿在手中究竟于你們民族的生活上有什么好處？添什么幸福”？其實“也不過多養(yǎng)活幾個丑業(yè)婦、無賴漢、嗎啡客，在人類社會上多造些罪惡，做些冤孽，給日本民族多留些恥辱的痕跡罷了”。而且使人會“漸漸丟失了他們的人性，只增長他那殘暴、狡詐、嫉妒、貪婪的性質(zhì)，結(jié)果更要鞏固國內(nèi)軍閥、財閥的勢力，來壓制一般人民，永遠不能翻身”。

對于國人，尤其是一代知識青年，李大釗則表現(xiàn)出非凡的理性。他明確告知那些情緒激憤的人們：“我卻以為世界上的事，不是那樣簡單的。這作惡的人，不僅是曹、章、陸一班人，現(xiàn)在的世界仍然是強盜的世界??！日本人要我們的山東，政府答應送給他，都還不算我們頂大的恥辱。我們還是沒有自立性，沒有自決的膽子，仍然希望共同管理，在那‘以夷制夷’四個大字下討一種偷安茍且的生活，這真是民族的莫大恥辱??！”要知道，“我們?nèi)羰菦]有民族自決、世界改造的精神，把這強盜世界推翻，單是打死幾個人，開幾個國民大會，也還是沒有效果。我們的三大信誓是：改造強盜世界，不承認秘密外交，實行民族自決”。

作為五四青年導師，李大釗的話入情入理，很像是今天對青年學生做的思想疏導，不僅給他（她）們慰藉，更給他（她）們理性的力量，起到了給未來的學生運動定向的指導作用。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李大釗是五四運動的領導者，并不過譽。

事實上，為了能夠合理解決自1915年以來因《二十一條》而引發(fā)的中日爭端，李大釗始終保持著清醒、理性的態(tài)度。1915年2月11日，為反對《二十一條》，留日學生3000人在東京集會，宣布成立中國留日學生總會。李大釗代表總會起草了《警告全國父老書》。他分析了自甲午以來中國之“痛史”，指出“吾中國之待亡也久矣！所以不即亡者，惟均勢之故”。然而，日本欲趁機于戰(zhàn)后打破“均勢”，企圖“吞并中國”。“日本雖橫，對此戰(zhàn)血余腥之大陸，終恐其食之不下咽也。且極東突有震動，歐戰(zhàn)必亟議和，群雄逐逐”。那時“萬矢一的，以向日本，而以我中原為戰(zhàn)場，中國固已早亡，日本豈可幸免。茍至于此，黃種淪于萬劫之深淵，晢人獨執(zhí)世界之牛耳，野心勃勃之日本，果安在哉”！因此，“今日以之亡中國者，異日即以亡其日本”。

李大釗的這一思想，體現(xiàn)了他對一戰(zhàn)前后國際形勢的深邃思考，關系中華民族的利益，當然也關系到東亞的永久和平。即使巴黎和會在即，他也沒有放棄東亞民族共同奮起自保的努力。

高揚“青春之自覺”

當學生運動初見平息，他就給自己的老師——日本著名民主主義學者吉野作造寫信，表達了希望中日兩國知識分子聯(lián)手，堅守新亞細亞主義，共同開創(chuàng)東亞新文明的愿望。在1919年6月15日的信中，李大釗這樣寫道，“此次敝國的青年運動，實在是反對侵略主義，反對東亞的軍閥，對于貴國公正的國民絕無絲毫的惡意。此點愿貴國識者賜以諒解。惟不幸而因為兩國外交紛爭問題表現(xiàn)之，誠為遺憾千萬”，“我等日日禱望黑暗的東方發(fā)現(xiàn)曙光，故亦日日禱望軍閥的日本變?yōu)槠矫竦娜毡?，侵略的日本變?yōu)槠胶偷娜毡?，黑暗的日本變?yōu)槔杳鞯娜毡?。在黎明的曙光中，兩國青年可以握手提攜，改造東亞，改造世界”。

李大釗在這里提到的“貴國識者”正是當時由吉野作造和福田德三創(chuàng)立的“黎明會”人士，以及他們竭力推進的黎明運動。1919年2月，他就曾在《每周評論》上發(fā)表《祝黎明會》，贊許吉野作造、福田德三、今井嘉幸提出的黎明會綱領，呼吁“把東洋民族的精神打成一氣”，使得“東亞的兄弟們偕手同行”，以創(chuàng)造新的世界文明。

盡管如此，隨著巴黎和會的進展，李大釗也在觀察著黎明會方面的變化。五四之后的兩個月中，他在《每周評論》連續(xù)發(fā)表了近20篇短評，分析黎明運動的發(fā)展變化。同時，也直率地批評了福田德三對“侵略主義”的曖昧態(tài)度，“日本的黎明運動，總算是一線曙光的影子。我們對于他們，很有希望。但是看了福田博士的議論，仿佛他還在迷信侵略主義，簡直找不到半點光明來，很令人失望。”

李大釗所寄予厚望的“中國的黎明”，是此時正在籌備組建的“少年中國學會”。它同《每周評論》一樣，是知識分子傳播新思潮、再造文明的工具。“少年中國學會”的成員主體是留日學生。當時，大批留日學生因反對日本侵占山東而放棄學業(yè)歸國，急需有人出面組織，聚集力量。在經(jīng)歷了五四事件后，1919年7月1日，“少年中國學會”在北京正式成立，為擴大影響，李大釗親自出任《少年中國》月刊主編。他堅信，創(chuàng)造新文明，必須緊緊依靠有理性的青年知識分子。“少年中國學會”的宗旨是“本科學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它有四條信約：“奮斗、實踐、堅忍、簡樸”。它規(guī)定，凡有宗教信仰的人、納妾的人、做官的人均不能成為其會員。

少年中國學會所秉持的是李大釗的“青春哲學”。李大釗寄希望中華民族的再生，首先有賴于青年的自覺。“青春之自覺，一在沖決過去歷史之網(wǎng)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縛現(xiàn)在活潑潑地之自我”；“一在脫絕浮世虛偽之機械生活，以特立獨行之我，立于行健不息之大機軸，袒裼裸裎，去來無罫，全其優(yōu)美高尚之天”。應該說，這種袒露身心的自覺的追求，在中國文化中是很難生成的。這是真正的理性。同時，亦體現(xiàn)社會的責任。

顯然，在新文明的創(chuàng)造中，培育青年的理性自覺，使之成為理性銳進之青年，當屬首要的任務。因此，即便是在五四特定的政治背景下，李大釗仍是鎮(zhèn)定自若，充滿自信，堅持用理性指導實踐，保持著難得的實踐理性。

有一種“李大釗與學生戰(zhàn)斗在斗爭第一線”的說法已流行了多年，其實此說源自高一涵在上世紀50年代的回憶，其中只有一句話：“守常與學生一起游行”。這個沒有做任何解釋說明的孤證是很難成立的，應該說，李大釗與學生共同戰(zhàn)斗的“第一線”是在思想領域、政治領域，他的理想是培育更多的理性銳進青年，讓他（她）們得到政治斗爭的歷練，在思想上不斷成熟起來。

得益于李大釗教誨最多的人主要是北京大學學生，中共二大選出的5名中央執(zhí)行委員中就有3人是北京大學學生，高君宇是李大釗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他負責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工作，又參與少年中國學會的領導工作，他代表李大釗出席中共二大。

《每周評論》的重要作用

聚焦五四，《每周評論》是貫穿“五四事件”的重要報刊陣地，李大釗則是它的主要撰稿人，并且親自參與發(fā)行工作。

《每周評論》創(chuàng)刊于北京，學界同仁輪流主編，每星期日出版，四開一張，分四版。參加的人（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張申府、周作人、高一涵等）交5塊大洋（銀元）做開辦經(jīng)費?！睹恐茉u論》創(chuàng)刊后，發(fā)行量不斷擴大，甚至影響至日本。

《每周評論》所登載的文章以時事評論為主，欄目包括“國內(nèi)外大事述評”、“社論”、“文藝時評”、“隨感錄”、“新文藝”、“國內(nèi)勞動狀況”、“通信”、“評論之評論”、“讀者言論”、“新刊批評”、“選論”等，其基本宗旨是“主張公理、反對強權(quán)”。

在《每周評論》創(chuàng)辦后的半年左右時間里，李大釗一直是主要的撰稿人，筆名明明，發(fā)表了40多篇文章。從《每周評論》第2號開始，就有了針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國際形勢和國際關系的評論，以及關于美國提議組織“國際聯(lián)合會”的討論。巴黎和會召開期間，李大釗就專門寫了《國民仲裁》、《平民獨裁政治》、《過激乎？過墮乎？》、《放棄特殊地位》、《秘密外交》、《普通選舉》、《光明與黑暗》、《強國主義》、《小國主義》等國際評論，表明了自己獨特的國際政治見解，闡明了對形勢發(fā)展的判斷。這在輿論封閉的中國真乃破天荒之舉，在中國近代新聞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

1919年5月11日（周日），《每周評論》第21號發(fā)表了《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動》，詳細報道了“五四事件”的由來。這為后人深入了解“五四事件”的全貌，提供了最有價值的史料。

6月28日，巴黎和會的簽約儀式舉行。在此之前，國內(nèi)各地民眾紛紛組團赴京請愿，敦促政府拒絕簽字，但到24日，政府仍指示中國代表團準備簽字。李大釗在尚不知道最終結(jié)果（中國代表拒絕出席簽約儀式）的情況下，于29日在《每周評論》第28號上連發(fā)四篇國際評論《不要再說吉祥話》、《新華門前的血淚》、《哭的笑的》、《威先生感慨何如？》，表達了對“國際正義”的失望，告誡人民勿忘國恥。

1919年8月31日，《每周評論》被北洋政府封禁，前后共出版37號。那么，《每周評論》為何如此短命（不足一年，只有八個月）？這主要是因為它作為當時中國最新的大眾傳播媒介，承擔著思想啟迪的時代使命。它敢于表現(xiàn)自我鮮明的個性，崇尚獨立自由，開時事評論、國際評論之先河。但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它確實是超前了，超出了當政者所容忍的限度。雖然《每周評論》的生命是短暫的，但它在中國近代新聞史、思想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卻不容抹殺，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奠基人

通觀整個1919年，李大釗所做出的最重要的理論創(chuàng)造，是主持《新青年》的“馬克思研究號”，發(fā)表了《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刊于6卷5號、6卷6號，1919年9月、11月）。這是中國人系統(tǒng)介紹馬克思學說的開山之作，富有奠基作用。

深入感悟《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其價值之一體現(xiàn)在李大釗特有的理性精神。我們看到，該文的題目首先突出“有我”。“我”字當頭，展現(xiàn)了五四反奴性的理性精神。他在理解馬克思的學說時能夠保持著自我認知的、獨立的思辨狀態(tài)。

為了《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文在《新青年》刊出前的最后定稿，李大釗在組織了少年中國學會的成立大會后，利用暑期，到昌黎五峰山小住。在此期間，他同時為《每周評論》撰稿，涉及與胡適關于“問題與主義”的討論；為他所主編的《少年中國》撰稿，即《“少年中國”的“少年運動”》。在五峰山上，他還撰寫了游記和詩文。

李大釗在五峰山上為《每周評論》所寫的正是《再論問題與主義》。1919年7月20日，胡適在《每周評論》發(fā)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文章認為：“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該研究，但是只可認作參考印證的材料，不可奉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啟發(fā)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聰明停止思想的絕對真理。”胡適堅持，應“多研究具體的問題，少談些抽象的主義”。

李大釗則發(fā)表《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回應胡適。胡適說，我本來想做此文，“現(xiàn)在守常先生搶去做了，我只好等到將來做《三論問題與主義》吧”。8月24日，胡適在《每周評論》上又發(fā)表《三論問題與主義》一文。

胡適篤信實驗主義，對當時所流行的“空談主義”一直存有一種特有的、極度的反感，再加上北洋皖系政客們的參與，就使得這種反感更為強烈，從而直接導致了關于“問題與主義”的討論。胡適也擔心人們會曲解他的意思，所以特別說明：請讀者們“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勸人不研究一切學說和一切‘主義’。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

從學理討論的角度著眼，胡適很重視李大釗和知非的意見，將他們視為摯友。在《三論問題與主義》的開篇，胡適寫道：“我那篇‘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承藍知非和李守常兩先生長篇的文章同我討論，把我的一點意思發(fā)揮得更透徹明了，還有多匡正的地方，我很感激他們兩位。”胡適甚至還表示，藍君與李君的觀點與“他并沒有沖突”。

李大釗向往新世界，憧憬新生活。為了實現(xiàn)文明的再造，他無私奉獻，不惜犧牲生命。1919年8月，李辛白在北京大學創(chuàng)辦《新生活》周刊，李大釗為該刊撰寫了60多篇短文。是年11月，他為《新生活》撰文《犧牲》，明確闡釋了自己的人生觀。“人生的目的，在發(fā)展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有為發(fā)展生命必須犧牲生命的時候。因為平凡的發(fā)展，有時不如壯烈的犧牲足以延長生命的音響和光華。絕美的風景，都在奇險的山川。絕壯的音樂，多是悲涼的韻調(diào)。高尚的生活，常在壯烈的犧牲中”。8年之后，為了“高尚的生活”，為了中華民族的解放，他無私無畏，獻出了自己年僅38歲的生命。

在五四事件發(fā)生前，1919年3月，處于而立之年的李大釗在闡述文明觀時闡明了對待“主義”須抱有科學的“迎受”態(tài)度，主張“容人并存，自信獨守”。這些富有近代精神的理念表現(xiàn)出李大釗特有的理性和思想的早熟。

在五四運動中，李大釗和陳獨秀建立了深厚的情誼，結(jié)下生死之交。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高一涵等到北京前門外新世界游藝場散發(fā)《北京市民宣言》，明確表示要投身于“直接行動”，結(jié)果被巡警和便衣偵探逮捕。李大釗立即組織營救，并迅速在《每周評論》發(fā)表評論，以引起世人關注。他還寫詩回應陳獨秀的《隨感錄》（發(fā)表于《每周評論》25號），“因為你擁有真理，已經(jīng)實行了你那句話：‘出了研究室便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便入研究室’”。9月16日，陳獨秀被保釋出獄，又于1920年1月底代其赴武漢演講。在2月8日回京后，立即因保釋限制被警察查問。這時，陳獨秀立刻察覺不測，旋即求助于李大釗。待兩人商量后，決定馬上離開北京。李大釗不顧個人安危，親自護送陳獨秀趕往天津，然后陳獨秀乘火車去上海，于12日抵達。

這段與五四事件有關的驚險經(jīng)歷，在被高一涵等人的回憶中衍生出了兩人在途中商議建立共產(chǎn)黨。但此說沒有確切的佐證，關于建黨，我們所知道的事實是：1920年4月，吳廷康（維經(jīng)斯基）受俄共（布）遠東局派遣來到中國，先在北京大學見到李大釗，后赴上海去見陳獨秀，幫助建黨。

“大家都罵曹、章、陸這一班人為賣國賊，恨他們?nèi)牍撬瑁颊f政府送掉山東，是我們莫大的恥辱，這抱侵略主義的日本人，是我們莫大的仇敵。我卻以為世界上的事，不是那樣簡單的。這作惡的人，不僅是曹、章、陸一班人，現(xiàn)在的世界仍然是強盜的世界?。?rdquo;

——李大釗《秘密外交與強盜世界》，《每周評論》第22號。

□侯且岸（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特聘教授，中國李大釗研究會副秘書長）

微信掃一掃，進入讀者交流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