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電視劇收視撲街的鍋不該觀眾背
《白鹿原》:電視劇收視撲街的鍋不該觀眾背
趙志勇
電視劇《白鹿原》已經(jīng)播出近一個月,盡管評分頗高,群眾反應卻平平,收視率不但不如口碑撲街的《歡樂頌2》,話題性甚至還不如剛上映就被群起而攻之的中國版《深夜食堂》。有人為此鳴不平:“都說沒有好劇,好劇來了你們又不看了。”看上去這部大戲激不起波瀾的原因都出在“品味不佳”的觀眾身上。
電視劇《白鹿原》的遭遇倒是有些像前幾年上映的電影版,未面世時就已經(jīng)號稱精工細作,上映時又命途多舛,吊足人的胃口,但等真正被觀眾看到時,得到的評價卻不高,于是被解釋為被刪減得太多。
所以真的是觀眾和審查的問題嗎?難道原著就真的一點毛病沒有嗎?今天我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白鹿原》自己的問題,不該總甩鍋給別人。
當年,《白鹿原》的出版在文學界乃至一般公眾生活中激起不小的波瀾,書中直白的性描寫和呈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歷史時的那種“出格”角度,在當時引來陣陣爭議。
時光飛逝,中國社會的急劇變化,讓期間產(chǎn)生的任何一種新潮事物都免不了“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灘上”的命運,初登場時風光無兩,轉(zhuǎn)眼即淪為尋常甚至被人遺忘。倒是這部《白鹿原》,始終沒怎么消停過。無數(shù)吃文學飯的學究學子靠著它發(fā)了論文評了職稱得了學位不說,還先后被改編成話劇和舞劇,又拍成了電影和電視劇。
回顧此前電影《白鹿原》上映的時候,不知是否是拜劇組高明的宣傳策略所賜,它的公映成了一個備受關(guān)注的文化事件??上в捌槐徽J可,看過片子的觀眾難得有幾個說好的,那些讀過原著的觀眾更是痛心疾首地指責導演糟蹋了這部當代名著。最有戲劇性的是,影片剛開始公映,就有媒體采訪了一位與小說《白鹿原》淵源深厚的知名編劇。該名編在采訪中爆料自己嘔心瀝血七易其稿創(chuàng)作《白鹿原》電影劇本,卻被導演掉包而后憤然拒絕署名云云。在批評導演急功近利,沒有理解小說原著精髓之后,該名編說了一番極有分量的話:按照中國電影人目前的狀態(tài),最好還是不要糟踐了這個題材。“如果我們對傳統(tǒng)文化、對《白鹿原》還帶有敬意的話,就不要貿(mào)然出手。”
言下之意,電影《白鹿原》折射的是當下中國文化產(chǎn)業(yè)的媚俗和急功近利,卻從另一個方面印證了小說《白鹿原》的榮光。事實上,這也是很多普通觀眾的意見。影片上映一周票房慘淡,觀眾們罵完電影之后紛紛表示要去重溫小說。不經(jīng)意間,小說《白鹿原》成了滿載著民族精神和文化道統(tǒng)的經(jīng)典,在頹靡世道里載沉載浮的文藝老中青們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了曾經(jīng)矗立于斯的這座文學豐碑。二十年多年來的中國文學,風光者莫過于這部《白鹿原》。
究竟該如何評價《白鹿原》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呢?
小說《白鹿原》描繪了自晚清到新中國成立初期這半個世紀以來關(guān)中平原一個鄉(xiāng)村社會的風俗畫卷。紛繁浩佚的人物形象和場景、錯綜復雜的社會歷史變遷,讓這部作品透著股史詩的氣息。然而在我看來,作者陳忠實的思想局限還是嚴重制約了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白鹿原》這部飽含著作者生活體驗和感受的作品固然有份量,卻遠遠算不得第一流作品。此前影片《白鹿原》的上映,激發(fā)起了一股向小說原著致敬的風潮。這股風潮無疑反映了公眾對這二十多年來文化生產(chǎn)的媚俗化趨勢的不滿,以及對于經(jīng)典作品的渴望。在這樣一個時刻來討論小說《白鹿原》的藝術(shù)和思想價值,或許有助于我們重新反思和檢討我們關(guān)于“文學經(jīng)典”的標準。
《白鹿原》表現(xiàn)了一個北方鄉(xiāng)村在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巨變中的遭遇。對于這樣一個十足標準的“宏大敘事”而言,作者所秉持的歷史觀至關(guān)重要,它直接決定了小說藝術(shù)成就和思想價值的高下??v觀小說《白鹿原》,很顯然作者完全是站在一個封建宗法制的立場上來看待他筆下的世界的。
小說開篇,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是辛亥革命之前的白鹿村,封建大家長白嘉軒在經(jīng)歷了他的成長之后,開始帶領(lǐng)白鹿村的鄉(xiāng)民建設他們的鄉(xiāng)村烏托邦。村里的宗祠修葺一新,白天是家族子弟的朗朗讀書聲,晚上則是村民們在誦讀《鄉(xiāng)約》。日積月累,白鹿村里逾規(guī)越矩之事絕跡,粗鄙不良之事全無。連普通村民也都變得文質(zhì)彬彬。然而好景不長,辛亥革命猶如一場飛來的橫禍,白鹿村的烏托邦時代一去不返,歷史就此展開了它無窮的動蕩和苦難。
陳忠實滿懷著對老大中華的眷戀與溫情,給我們描繪了一個過往歲月中的世外桃源。站在封建宗法制的立場上,作者動情地塑造了白嘉軒這個封建大家長的正面形象。他勤勉持業(yè),嚴秉族規(guī)。然而時代的發(fā)展完全不顧老族長的意愿,越來越加速地向著混亂和災難前進。從混戰(zhàn)的軍閥到流竄的土匪,從相互殘殺的國共兩黨到日本人的入侵,白鹿原面臨的是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苦難。從晚清到民國最終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被視為一種倒退和一波波接踵而來的災難。
透過這位老族長的眼睛,我們看到了一段被扭曲的歷史。白鹿原的革命是一群品行不端的流氓無產(chǎn)者的狂歡,農(nóng)民運動培訓班造就的不過是一群暴徒亂黨。在革命隊伍內(nèi)部,作者刻意揭示了爭吵和背叛,甚至革命者與流氓土匪的沆瀣一氣。在描述黑娃等“亂黨”在白鹿原的胡作非為時,作者的敘述文字表面上冷靜客觀,內(nèi)里貶抑的價值立場是隱然可見的。
從白鹿原成長起來的革命領(lǐng)袖鹿兆鵬,在小說中本應是一個重要人物,他和白嘉軒并駕齊驅(qū),象征著新舊兩個不同的時代。然而除了與白靈的結(jié)合向我們展示了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之外,在其他的場合他被處理得面目不清。在作者看來,鹿兆鵬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印證了鹿子霖家教的失敗。這個意義重大的人物甚至沒能成為小說的主人公。小說中作為“白鹿”并峙的另一方與白嘉軒構(gòu)成對立的是他的父親,鹿子霖。白鹿并峙所體現(xiàn)的意義不再是新舊兩個時代的對立,而是封建家長中的楷模和敗類之間的對比。
于是,小說中鹿兆鵬所有的行動,不論是發(fā)動農(nóng)會的革命,還是1949年敦促黑娃起義,都被處理得簡略而草率。給我們的感覺是,他一手促成了黑娃和田小娥們命運的磨難乃至最終的毀滅,而自己卻在達到目的之后就立即消失無蹤,可以說這是一個對他人極不負責任的人物。相比之下,作者濃墨重彩地刻畫了白嘉軒這個情深意重的封建大家長形象。他的子孝親慈,他與自家長工鹿三之間手足般的恩義之交,等等。顯然,作者的價值判斷妨礙了他公平地對待自己筆下的不同人物形象。這樣的處理無疑損害了作品的思想和藝術(shù)價值。
在欣賞這部作品的時候,腦海里總是忍不住浮現(xiàn)出列寧在他那篇經(jīng)典評論文章中對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的評價。列寧認為,托爾斯泰作為一個保守主義者,是完全不贊成也不能理解正在醞釀中的俄國革命的,但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深刻地揭示了俄國革命得以產(chǎn)生的必然性,這是其作品巨大的思想和藝術(shù)價值之所在。同理,《白鹿原》的作者完全可以對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變遷抱一種不同情、不認可的立場,但既然他描繪了這一偉大的歷史進程,那么我們也有理由要求他盡可能客觀公正地呈現(xiàn)這歷史。遺憾的是,《白鹿原》顯然未能達標。
相較之于其歷史觀,小說中表達的倫理道德觀念恐怕更經(jīng)不起推敲。小說通過白家三代的教化傳承,宣揚了這個族長之家“立家立身的綱紀”。令人尷尬的是,這樣一部以宣教“封建傳統(tǒng)美德“為己任的作品,一上來就繪聲繪色地渲染老族長年輕的時候如何在床上“克”死了六個老婆。與之形成對照的,則是年輕族長白孝文性能力的變化。在他以白家孝子賢孫身份出現(xiàn)的時候,他經(jīng)受著陽痿的困擾;一旦豁出臉皮徹底放縱墮落,他便重振雄風。用他自己的話說,“之前要臉就那樣了,現(xiàn)在不要臉了就這樣了。”父輩的威猛與兒子的孱弱呼應著彼此道德境界的差異,似乎也印證著老族長白嘉軒的天賦異稟——常人皆因色禍身,而他卻獨能駕馭自如,為我所用。不能不說,在一部嚴肅的歷史小說中展示這樣的性觀念,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此外,對于那些遭受性的壓迫,或是敢于反抗壓抑追求自身性權(quán)利的底層女性,作者采取了一種非常惡毒的態(tài)度。鹿兆鵬守活寡的發(fā)妻犯了淫邪病勾引自己的公公,最終病發(fā)而死。而女主人公田小娥則完全被處理成一個被淫欲支配的蕩婦。令人莫名的是,僅僅出于情欲的支配,她居然能與黑娃同赴生死患難以共。作為一個受侮辱的底層女性,她內(nèi)心可能具有的尊嚴和高尚情感通通不見,作者把她寫成一個生時人盡可夫,死后害人作祟最終被鎮(zhèn)壓永世不得翻身的禍害。在描繪這個人物的時候,作者完全缺乏起碼的了解和尊重,把她扁平化空洞化,假之肆意發(fā)泄自己狹隘而庸俗的道德偏見。這樣的處理令作品立意頓顯庸俗。
耐人尋味的是,盡管作者對這個人物極盡貶抑之能事,但她在整部小說中還是占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篇幅。顯然,作者潛意識里對這個“壞女人”懷著濃厚的興趣。小說興味盎然地描摹著田小娥一次又一次的奸情,在表現(xiàn)她的瘋狂情欲時文字頓時變得活潑跳蕩。作者一方面行使著對她施加道德制裁的義務和權(quán)力,而同時一種窺視和沉溺的病態(tài)心理隱隱現(xiàn)于筆端。作品中的道德訓誡由此顯得面目可疑。
除此之外,白鹿兩家的對比處處表現(xiàn)著對封建大家長的偏袒。所謂“勺勺客發(fā)家家底不正”,直接了當?shù)乇磉_了對鹿家的門第歧視,也支配了對鹿子霖這個形象的塑造。黑娃追求獨立和愛情的行動被描繪成墮落,作者出于道德訓誡的目的又讓他浪子回頭,使得這個人物之前的行動所具有的合理性完全被否定。同理,白孝文的墮落和回歸也完全不可理喻。作者那種不合理的道德立場損害了他筆下的人物,破壞了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
總而言之,《白鹿原》絕對算不得一部出色的作品。它描繪中國現(xiàn)代歷史變遷的雄心固然值得贊許,但它偏狹的價值觀念造成的缺陷亦不容忽視。我們渴望當下中國能出現(xiàn)一部偉大的作品,但把這樣的渴望寄托在《白鹿原》身上注定是枉然。坦白地說,《白鹿原》實在當不起“經(jīng)典”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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