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產業(yè)化背后的階級魅影

熊成帥

2017年，衡水中學在浙江建立了一所分校：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由于受到了浙江的廣泛抵制，一度引發(fā)熱議。當時主要的聲音批評稱，衡中模式過于“應試教育”，不利于學生全面發(fā)展。

衡中與這些意見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論，不過，建設分校這件事情，最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地方還不在此，而在于這是一所與廣州的資本集團合建的學校，有著強烈的賺錢剛需。該校高中部，每人每年收費3.5萬元，初中收費3萬元。整個高中讀下來，花費超過十萬，這令絕大部分工農家庭學生都無力承受。

學校的賺錢邏輯很簡單：高薪挖走好老師，招攬好學生，打造教育品牌，再去招攬有錢人家的孩子來賺錢。所有進入該校的學生，都將成為資本集團的牟利的“生產工具”。對高中畢業(yè)后考取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的學生，衡中分校給每人一次性獎勵50萬元。作為一個資本集團，巨額獎勵的每一筆支出，都將在其他學生那里成倍甚至數(shù)十倍的賺回來。僅僅是學費收入，平湖學校每年就能收入超過億元。

長此以往，好的教育資源越來越集中在這樣的學校里。這種壟斷優(yōu)質教育資源，將教育資源高額出售的原則，將迫使教育領域產生“大分流”。有錢孩子，花很多錢，買優(yōu)質教育。窮人家的孩子，就只能接受劣質教育，甚至無法接受教育。

這幾年來，衡水中學在全國已經建立了23所分校，而它的擴張，只不過是這輪教育產業(yè)化的一個縮影。

當房地產巨頭殺入教育領域

教育產業(yè)化不是一個新問題。1990年，一篇發(fā)表在《高等教育研究》上的文章就指出，高等教育產業(yè)化，可能會帶來五個嚴重問題，其中包括“加大教育機會的不平等”和“教育結構的不合理”。1992年，中央和國務院出臺《關于加快發(fā)展第三產業(yè)的決定》，把教育分類為第三產業(yè)，結束了“教育是不是產業(yè)”的爭論。即使如此，1994年的一篇論文依舊指出，教育可以是產業(yè)，但絕不能“產業(yè)化”。

九十年代的理論爭論并未對現(xiàn)實產生太大影響，產業(yè)化浪潮席卷而來，一直持續(xù)到2005年。許多公立學校“換了一個馬甲”，轉成了民辦學校，開始將費用拼命往上提。

這段時期，一面是學校自己高收費、亂收費，另一面是財政投資嚴重缺位。當時，聯(lián)合國的一個叫托馬舍夫斯基的報告員考察了中國教育狀況后報告稱，2003年，中國的教育投資只占GDP的2%，遠低于全球4.2%的水平，“人均教育開支比烏干達還少”。許多調查結果表明，“學費之高,絕不僅僅是大學學費的高昂,而在中學、小學、甚至幼兒園時就已經不堪重負。”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將2005年前視為第一輪教育產業(yè)化。他還提出，現(xiàn)在又開始了新的一輪，“特點之一是名校和房地產市場的深度結合。”另一個特點則是“資本市場的介入”。

最近幾年，萬科、恒大、碧桂園等房地產巨頭紛紛大規(guī)模殺入教育領域，大辦特辦“貴族學校”，美其名曰“地產商的教育之路”。作為地產巨頭的碧桂園，其所經營的博實樂教育控股有限公司，甚至已經單獨在美國上市。到2017年時，碧桂園在全國有7所國際學校，10所雙語學校，35所幼兒園，16所培訓學校。一篇文章稱：“教育板塊與地產板塊的積極互動，成為碧桂園新的利潤增長點。”

大資本進入并謀求控制教育行業(yè)，帶來的影響顯而易見。高薪聘用帶來教育資源快速集中，聲稱優(yōu)質教育資源有限的資本集團，將聚攏起來的大量的教育資源，提供給極少數(shù)的有錢人。

“貴族學校”的高收費帶動了其他學校水漲船高，也誘發(fā)了家長們面對競爭時的普遍焦慮，不得不加大教育投資。最后，教育產業(yè)化間接導致了大部分家庭教育支出攀升。楊東平曾舉例，“上海的一個兩歲半的男孩，父母給他報了5個培訓班。”“目前中小學輔導的市場規(guī)模超過8000億元，上課外輔導的學生達1.37億人次。”

難以避免的惡果

一個令人無奈的事實是，研究者指出的問題，和二十多年前論文里指出的問題，并沒有本質區(qū)別。換句話說，教育產業(yè)化會帶來什么問題，在90年代初，人們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不僅意識到了問題，包括很多政策和措施，二十多年前的學者們也想到了。但人們還是眼睜睜看著它變成了現(xiàn)實，而且，這個突然而至的現(xiàn)實，比想象中的還要殘酷。

當資本集團嗅到發(fā)財味道時，它可以在短短幾年間徹底改變行業(yè)生態(tài)。教育行業(yè)滾滾的現(xiàn)金流，引誘著一波接著一波的資本撲殺過來。而承受資本剝奪的，是校門外的學生家長。一篇論文寫道，“民辦教育成為優(yōu)質教育的代名詞，而公辦學校成為二流學校。”例如，2015年，杭州中考500分以上的考生中來自民辦學校的超過90%。研究者楊東平說，公辦學校正在逐漸被“邊緣化”。

也許不用太久，不同階層的學生將徹底被隔絕。有人在被挖空的公立學校里迷茫、無助、渾渾噩噩，有人在貴族學校里“享受教育的快樂”。中產的孩子們，在全國各地的衡水分校之中，忍受著軍事化管理和絕對功利主義教育帶來的痛苦。他們的父母，站在衡水分校的門外，承受著高額教育支出的重壓。

衡水中學常常被視為應試教育的代表。圖片來源：百度圖片

而面對資本集團，從90年代初到現(xiàn)在的各種政策建議都顯得無力。究其原因，在于這些建議想象了一個會講道理的資本集團和一個中立的政府機構，學者們寄希望于資本集團和政府，但卻忽視了他們有著各自的利益和屬性。

在批評教育產業(yè)化時，人們恐怕還未分清楚，真正殘酷的，究竟是市場本身，還是在市場中縱橫捭闔的資本集團。

教育背后的階級魅影

如果說第一輪產業(yè)化是小資本集團逐步蠶食教育領域，進而損害了教育的公共性和公平性的話，那么這一輪產業(yè)化，則是大資本即將攻城略地，徹底改變教育格局，并徹底摧毀教育公平性和公共性的開始。

在這個過程中，除了大資本集團外的所有群體，包括在第一輪產業(yè)化中獲益的小資本集團，都將感受到被大資本集團碾壓的痛苦與絕望。教育產業(yè)化成為了一場不見硝煙的沖突。全國絕大部分學生和家長都被迫站在了沖突的一方，必須選擇反對或是忍受這種壓榨。而另一方，則站著大資本集團。

而所謂的大資本集團，毋庸諱言，其實就是大資產階級。之所以要用階級來代替集團，是因為階級這個詞更為清晰地表明這個集團明確的階級意識。它既不可能因為理論、輿論的批評停止撈錢的腳步，也不可能因為賺錢過多而暫緩剝削的速度。資本的天性就是增值，資產階級的天性就是無休止的擴張。河北的衡水中學也許能停下擴張的步伐，但下一個衡水中學還會拔地而起。

一直以來，地方政府在教育產業(yè)化過程中，充當著曖昧角色，政策搖擺不定。但就結果來說，地方政府是地產商進入教育行業(yè)關鍵促成者之一。例如，衡水中學在浙江開分校的過程中，浙江平湖區(qū)地方政府做了很多“貢獻”。當?shù)卣仁侵鲃右M了廣州高新集團，并為該集團“無償提供平湖市乍浦高級中學的部分教育教學資源”。這個集團與衡水第一中學合作辦平湖分校，當?shù)卣€為它承擔了水電費和品牌冠名費。

衡水中學在云南的進展更為順利。投資衡水云南分校的是云南長水教育集團，這個集團的董事長直接擔任了云南省政協(xié)常委和民盟云南省第十四屆委員會常務委員。云南政府主管的《云南信息報》，近乎諂媚地報道了這位董事長。在報道中，這家媒體無視該集團從教育產業(yè)化中撈取的大量財富，無視產業(yè)化給云南教育帶來的不均衡發(fā)展和教育成本攀升的現(xiàn)狀，反諷般地援引他的話說“教育是一種情懷，是一種價值取向”。

教育產業(yè)化背后的階級魅影

理論討論時，常把地方政府看成獨立的公共力量，但地方政府實際上深刻內嵌于當?shù)氐睦骊P系之中。一個貴族學校能帶來的收益，無論是透明的稅收還是背后的私下交易，都遠比幾十個公立學校要高。

我曾經追蹤過“撤點并校”的政策。撤點并校在2001年出臺，大量撤銷農村原有的中小學，到2010年，全國共有30多萬所農村小學被關停，造成大量問題，飽受輿論批評。如果去看教育部的文件表述，其實幾次強調，執(zhí)行“撤點并校”政策，不能一刀切，不能不經調研隨便關停學校。但地方政府在執(zhí)行這一文件時，卻格外用力，即使造成了很多輟學問題，農民非常不滿，學界也多次調研論證，但還是持續(xù)地大量地關停中小學學校。

2012年，教育部部長袁貴仁承認，“一些學校的撤并，存在工作簡單化、程序不規(guī)范，以及撤并后辦學條件沒有跟上的問題。”教育部取消了撤點并校，不再繼續(xù)推行。但是，2015年，我在云南烏蒙山區(qū)拍攝紀錄片，卻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還在推進撤點并校。難道中央政策的傳遞，竟然如此緩慢嗎?

實際上，地方政府有著自己的利益訴求。那些公共意識差的地方政府，更是深諳市場經濟的門道。他們知道每關停一所學校，就可以多節(jié)約一些支出，大量關停學校，可以大量節(jié)約財政經費。以前，撤點并校省了錢，現(xiàn)在，又可以把教育甩給資本集團來經營，大量的教育經費可以省出來，甚至還能為地方政府創(chuàng)收。

既然政府和資本都各懷心思，都想從家長身上“撈一筆”，我們還有什么辦法來阻擊教育產業(yè)化的浪潮呢?

二十多年過去了，教育產業(yè)化的惡劣后果已經越發(fā)清晰。人們越來越感受到教育的不可承受之重，也越來越呼喚社會主義教育事業(yè)的回歸，呼喚教育公平性、公共性的回歸。

在產業(yè)化中受到損害的學生和家長，特別是工農學生和工農家長，迫切地要求停止產業(yè)化，并開啟朝向社會主義方向的教育改革。由于他們受到的損害最強，因此在反擊教育產業(yè)化浪潮中，他們是最有能動性的群體。

學界的建議，長久以來忽視了能動性最強的家長與學生一方。現(xiàn)在，為了真正應對教育產業(yè)化的危機，不可能再指望青天大老爺們明察秋毫，更不可能指望開明資本家們適可而止，而必須將行動主體轉移到這些被大資本所損害的群體身上，聚焦他們，立足他們，依靠他們，共同直面這場，為了孩子的戰(zhàn)斗。

參考文獻：

[1]錢江晚報：《探訪衡水中學浙江分校：掛滿勵志標語 每年學費3.5萬》，

http://education.news.cn/2017-04/06/c_129525939.htm。

[2]《“地產+教育”將面臨哪些優(yōu)勢與挑戰(zhàn)？》，

http://www.sohu.com/a/164549086_99938903

[3]楊東平：《新一輪“教育產業(yè)化”的特征與治理》，《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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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歐陽侃：《產業(yè)化？商品化？市場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教育》，《江西師范大學學報》1994年1月。

[6]唐建兵：《政府財政缺位、教育腐敗與教育產業(yè)化》，《繼續(xù)教育研究》2005年第1期。

[7]唐建兵：《政府財政缺位、教育腐敗與教育產業(yè)化》，《繼續(xù)教育研究》2005年第1期。

[8]楊東平：《新一輪“教育產業(yè)化”的特征與治理》，《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18年2月。

[9]《公辦資源換名校品牌 衡水一中分校辦學模式被指違規(guī)》，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7-04/15/c_1120814257.htm

[10]《張韶維：教育是一種情懷》，

http://news.hexun.com/2015-12-28/181454067.html

[11]《農村小學數(shù)量十年減半 專家稱并校加劇農民負擔》，

http://news.sina.com.cn/c/2012-05-21/02242444772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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