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魂、中體、西用”是我們的文化旗幟——訪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方克立教授
【核心提示】“馬魂、中體、西用”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不僅是“五四”后近百年來中國哲學和文化發(fā)展的一條現(xiàn)實道路,也是這個時期一些成就卓著的學者所走過的學術道路,他們研究的領域和問題可能千差萬別,但基本的學術路數(shù)都是把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堅持民族文化的主體性與面向世界的學術眼光結合起來,所以學問做得大氣而又充滿理論自信和民族自信。
方克立,1938年6月生,湖南省湘潭縣人。1962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先后在中國人民大學、南開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工作。曾任南開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院長、國際中國哲學會(ISCP)會長、中國哲學史學會會長、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等職務。現(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哲學史學會名譽會長。主要著作有《中國哲學史上的知行觀》、《現(xiàn)代新儒學與中國現(xiàn)代化》、《中國文化的綜合創(chuàng)新之路》、《方克立文集》等。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方克立先生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新儒學研究已成為一門顯學。為了對現(xiàn)代新儒學進行準確定位,方先生又提出了中國現(xiàn)代三大思潮對立互動說,認為近代以來的古今中西之爭,至“五四”時期已被分別倚重中、西、馬三種思想文化資源的現(xiàn)代新儒家、自由主義西化派和中國馬克思主義派“三足鼎立”的格局所取代,這種“三分”的思想格局至今沒有發(fā)生根本變化。他本人則傾心于張申府、張岱年先生倡導的中西馬“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文化觀,并把這種文化觀與我們黨一貫主張的文化建設指導方針結合起來。2006年,他明確提出“馬魂、中體、西用”論,把馬克思主義綜合創(chuàng)新文化觀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近日,記者就這個問題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方克立先生,聽他講述了自己的思想歷程。
從“綜合創(chuàng)新”到“馬魂、中體、西用”
《中國社會科學報》:方先生,您的《中國文化的綜合創(chuàng)新之路》一書出版后,我們注意到有幾篇書評都聚焦于“馬魂、中體、西用”論,有的著重講它是“五四”以來的正確文化發(fā)展道路選擇,有的認為它開創(chuàng)了學術研究的新范式。您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下提出這種文化理論的?
方克立:近代以來,“中國向何處去”、“中國文化向何處去”始終是國人最為關心和焦慮的問題,具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擔當精神的中國知識分子尤其如此。他們提出了“中體西用”、“西體中用”、“全盤西化”、“復興儒學”等各種匡時救國的方案,相互之間展開了多次思想文化論戰(zhàn)。“五四”以后除了原來的中西體用之爭外,由于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工人階級登上政治舞臺,中國社會和文化發(fā)展道路選擇又多了一種可能性,即以當代先進文化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為引領,充分發(fā)揮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的固有優(yōu)勢,以之為基礎、為本源,吸收世界各國先進的科學技術、管理經(jīng)驗和思想文化為我所用,創(chuàng)造出一種“坐集千古之智”的中國社會主義新文明的可能性。李大釗、魯迅、毛澤東等人都看到了這是中國社會和文化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一條“正道”,也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由之路。上世紀30年代,最先以“孔子、羅素、列寧,三流合一”、“將唯物、理想、解析,綜合于一”的思想形式將這條文化發(fā)展道路揭示出來的是張申府、張岱年兄弟。他們用來“合一”的方法是“相反而一體,矛盾的諧和”的唯物辯證法,也就是“辯證的或有機的綜合”。半個世紀后,張岱年又把它發(fā)展成為系統(tǒng)、完整、成熟的“文化綜合創(chuàng)新論”,這是在當今中國得到最廣泛認同的一種文化理論。我在進行現(xiàn)代新儒學研究時就十分注意三大思潮是怎樣處理中、西、馬關系問題的,不接受“全盤西化”或者“全盤中(儒)化”的觀點,也不贊成折中主義的“中體西用”論和“西體中用”論,而是十分認同二張先生的中西馬“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文化觀。1990年我曾將這種文化觀概括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批判繼承,綜合創(chuàng)新”四句話,后來覺得這種表述沒有闡明中、西、馬三“學”在文化綜合創(chuàng)新中分別處于什么地位及其相互關系,所以在2006年又做出了“馬學為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的新概括。很明顯,這種新概括是對二張先生“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我不過是在前人已有睿識的基礎上,力圖把這條文化發(fā)展道路的理論本質(zhì)揭示得更清楚一點而已。
中國社會和文化發(fā)展道路選擇關系著國家前途、民族命運、人民幸福,確實是頭等大事,提出任何一種見解都必須慎之又慎,對國家、民族、人民負責任。近代以來,“中體西用”、“西體中用”、“全盤西化”、“復興儒學”這些口號影響都很大,實際上就是打出了一面面文化旗幟,力圖影響甚至決定中國社會和文化發(fā)展的方向與道路。從這個意義來說,二張先生倡導的中西馬“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就是我們的文化旗幟,“馬魂、中體、西用”就是我們的文化旗幟。
“馬魂、中體、西用”論強化民族文化主體性
《中國社會科學報》:學界對“馬魂、中體、西用”有一些不同的理解,您提出這一理論的基本內(nèi)涵是什么,比如“馬學為魂”之“馬”是指什么,“中學為體”與清末張之洞等人提出的“中學為體”又有什么區(qū)別?
方克立:“馬學為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三句話講的是馬、中、西三“學”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化綜合創(chuàng)新中的地位和相互關系。“馬學為魂”之“馬”,首先是指無產(chǎn)階級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科學世界觀與方法論,即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其次是指堅持中國社會和文化發(fā)展道路的社會主義方向,堅持社會主義價值觀和無產(chǎn)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的價值立場。我認為這兩點是馬克思主義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最具有“靈魂”意義的東西。有人把“馬學為魂”之“馬”曲解為某種具體的學說或某個人的思想,那不是我的觀點。
我說的“中學為體”之“體”,不是“道體器用”之“體”,而是“器體道用”之體,不是作為精神指導原則之“體”,而是作為文化發(fā)展載體之“體”,講的是民族文化的主體性。這就與清末張之洞等人以孔孟之道和“中國之倫常名教”為“體”的觀點鮮明地區(qū)別開來了。我用“運作主體”、“生命主體”、“創(chuàng)造主體”、“接受主體”四個概念集中闡明和論證“中學”(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尤其是“接受主體”這個概念,它不僅是對西學而言的,也是對馬克思主義這種外來文化而言的。如果沒有中國文化這個接受主體,如果不被中國文化所接受,再好的外來文化也不可能在中國發(fā)生任何作用,不但不能起“他山之石”作用,更不可能起到引領時代思潮的指導思想作用。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馬魂、中體、西用”論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強化了民族文化的主體性。
“西學為用”的意義比較明確。張岱年先生曾經(jīng)指出:“中華民族是建設社會主義中國新文化的主體,而社會主義是中國新文化的指導原則??茖W技術等都是為這個民族主體服務的,也都是為社會主義服務的。”他講了兩個“服務”,而我也講到過“西學為用”的兩重含義,指出它既是對于作為指導原則的馬克思主義來說的,也是對于作為接受主體的中國文化來說的。對于指導原則來說,它是“應事之方術”,即原則的具體應用;對于接受主體來說,它是為我所用的“他山之石”。也就是說,它有“道體器用”之“用”與“器體道用”之“用”兩重意義。
“馬魂、中體、西用”論的范式創(chuàng)新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提出“馬魂、中體、西用”論的問題意識很明確,就是力圖正確解決文化綜合創(chuàng)新中的中、西、馬關系問題。這里的一個難點是需要突破中西對立、體用二元的傳統(tǒng)思維模式,用“魂、體、用”三元模式取而代之。已有學者指出這得益于您長期關注體用范疇的研究,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范疇的理論價值和內(nèi)在限制都有比較清楚的了解,所以才能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與理論邏輯提出新的思想范式。請您介紹一下在這方面的思考和研究。
方克立:我在1984年發(fā)表了《論中國哲學中的體用范疇》(《中國社會科學》第5期)一文,對體用范疇的多重含義及其相互關系作了一些考察。1987年寫的《評“中體西用”與“西體中用”》(《哲學研究》第9期)一文,已把注意力集中到近代以來的中西文化體用之爭,指出爭論雙方使用的體用范疇含義并不一致,因此就沒有實質(zhì)上的針對性。比如,晚清張之洞等人所講的“中體西用”,“體”是指萬世不變的精神指導原則,“用”是把原則“舉而措之天下”即運用于具體實踐,這是一種“道體器用”的觀點。李澤厚的“西體中用”論則是以包括生產(chǎn)方式、日常生活在內(nèi)的社會存在為“體”,而以“西體”運用于中國、取得“中國化”的形式為“用”,這顯然已回到崔憬、王船山等人的“器體道用”論。
張岱年先生對中西文化體用之爭中存在的問題看得很清楚,他意識到分歧正是在于對體用范疇的含義理解不同,但他還是試圖把中、西、馬三“學”放在體用二元模式中來說明,因此有些關系難以講清楚。比如在上面引述的那段話中,他把中華民族主體性與社會主義指導原則都放在“體”的地位,而科學技術等是為這兩個“體”服務的。其實兩個“體”是不一樣的,一個是“道體器用”之“體”即主導性之“體”,另一個是“器體道用”之“體”即主體性之“體”,他沒有把二者適當區(qū)分開。我曾經(jīng)講過,張先生的這個表述離“馬魂、中體、西用”論其實只有一步之遙了。我是在他上述思想辨析的基礎上,引進“魂”這個概念來表示作為精神指導原則的主導性之“體”,而用“體”這個概念專指作為文化發(fā)展載體的主體性之“體”。把兩個不同含義之“體”區(qū)分開來,運用到我們討論的問題上,就把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魂”)與中國文化主體性(“體”)擺在既有區(qū)別又有機統(tǒng)一的關系中了,而處理好這個關系正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化能否健康正常發(fā)展的關鍵。
“馬魂、中體、西用”論與黨的文化方針高度契合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在講“五四”以后三大思潮對立互動時,認為以張岱年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綜合創(chuàng)新文化觀與我們黨一貫的文化建設指導方針是高度一致的,現(xiàn)在您對這種文化觀作出了“馬魂、中體、西用”的新概括,這種新概括是否能更貼切地反映黨的文化立場和方針呢?
方克立:我當然希望能是這樣。比如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文化理論,是以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為指導來處理文化與政治、經(jīng)濟的關系問題。他將新民主主義文化界定為“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和“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指出這種文化“只能由無產(chǎn)階級的文化思想即共產(chǎn)主義思想去領導”;同時十分強調(diào)民族文化的主體性,指出“我們必須尊重自己的歷史”,批判地清理和繼承古代文化“是發(fā)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條件”;并且主張“大量吸收外國的進步文化,作為自己文化食糧的原料”,也就是為我所用。我以為這些論述都充分體現(xiàn)了“馬魂、中體、西用”的精神。又如1986年黨的十二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明確指出我們要建設的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批判繼承歷史傳統(tǒng)而又充分體現(xiàn)時代精神的,立足本國而又面向世界的”高度發(fā)達的社會主義新文化,既闡明了這種文化的性質(zhì)和指導思想,又高屋建瓴地回答了古今中西問題,“立足本國”就是強調(diào)民族文化的主體性。2011年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更加明確地指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是“興國之魂”,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四項基本內(nèi)容之一,在分別為“靈魂、主題、精髓、基礎”的完整理論體系中居于“靈魂”的地位。也就是說,它是“魂中之魂”。文件中也有“以民族文化為主體,吸收外來有益文化,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論述,在講學習借鑒國外優(yōu)秀文化成果時,強調(diào)要堅持“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的原則。在這個重要文件中,實際上“馬魂”、“中體”、“西用”都講到了,馬、中、西分別處于“靈魂”、“主體”和為我所用的“他山之石”的地位。
習近平同志近年來關于文化問題的一系列講話所傳達的信息非常重要。他在強調(diào)鞏固馬克思主義的指導思想地位、號召全黨學好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和方法的同時,對民族文化的主體性、根源性問題給予了特別的關注,指出中華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壯大的豐厚滋養(yǎng);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突出優(yōu)勢,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能夠站穩(wěn)腳跟的根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植根于中華文化沃土,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要以中華文化的發(fā)展繁榮為條件。他最近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是不同文明互相尊重、互相欣賞、互相鑒取、互相包容的典范,表現(xiàn)了海納百川的開放文化心態(tài)。這些論述,我認為是對“馬魂、中體、西用”最好的詮釋。
“馬魂、中體、西用”可能建立主導的學術范式
《中國社會科學報》:有學者指出,由于“馬魂、中體、西用”論能夠科學理性地整合中、西、馬三大學術資源,它在客觀上也為當代中國學界建立了一種新的乃至主導性的學術范式。對此您有什么看法和期待?
方克立:“馬魂、中體、西用”論提出后,逐漸得到一些學者的理解、認同和支持,其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也逐漸得到彰顯。它已經(jīng)不是我個人的學術思想,許多學者都為其內(nèi)涵的豐富和發(fā)展作出了貢獻,開創(chuàng)學術研究新范式就是一個青年學者引申出來的新話題。我曾經(jīng)說過,“馬魂、中體、西用”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不僅是“五四”后近百年來中國哲學和文化發(fā)展的一條現(xiàn)實道路,也是這個時期一些成就卓著的學者所走過的學術道路,他們研究的領域和問題可能千差萬別,但基本的學術路數(shù)都是把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堅持民族文化的主體性與面向世界的學術眼光結合起來,所以學問做得大氣而又充滿理論自信和民族自信。我曾經(jīng)提到過郭沫若、范文瀾、侯外廬等老一輩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名字,也提到過我老師輩的張岱年、馮契、任繼愈等先生的名字,還提到過比我略長的陳先達、羅國杰、方立天等同輩學者的名字,他們走的都是一條“馬魂、中體、西用”的學術道路。這條道路將被一代一代學術傳承者走得越來越寬廣,并且有可能建立起一種主導的學術范式。“馬魂”作為一種學術立場、精神指導原則和基本方法貫穿于整個學術研究過程中;“中體”更多地指向研究主體,即以中國問題為研究中心和主題,以中國文化為主要學術資源,建立中國自己的學術話語體系;“西用”則是指學習借鑒國外有價值的學術成果為我所用。這種學術范式與“中體西用”、“西體中用”、“全盤西化”、“復興儒學”等學術范式都有顯著區(qū)別,它更好地體現(xiàn)了時代先進性與民族主體性、歷史繼承性與綜合創(chuàng)造性的統(tǒng)一。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了解、認同和自覺踐行“馬魂、中體、西用”的學術范式,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學術文化的發(fā)展繁榮作出更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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