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柯爾施的馬克思主義觀
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發(fā)展歷史中堪與盧卡奇并駕齊驅的人物,柯爾施在國內外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受到的重視明顯不夠,而且還有諸多誤解。在國外,柯爾施被視為“20年代和3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中最令人感興趣、最具獨創(chuàng)性而又反復無常的一個人。”[1]不過,雖說“最令人感興趣、最具獨創(chuàng)性”,但與其他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如盧卡奇和葛蘭西等人相比,柯爾施的受重視程度要低得多,這在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中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而說其“反復無常(errat-ic)”則簡直有點不知所云,因為相比于盧卡奇等人,柯爾施的理論和實踐立場的堅定實在是無需多言。在國內,既有的研究甚至很少涉及柯爾施的《卡爾·馬克思》,而是僅僅根據(jù)他更為有名的《馬克思主義和哲學》就來直接討論柯爾施及其問題了,其效果可想而知。因為正如柯爾施自己所明確承認的那樣,《馬克思主義和哲學》對于“馬克思主義本身的概念問題”并“沒有充分論述,而只是接觸到了”而已[2],這對于該書的特定目的而言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想據(jù)此準確理解柯爾施的馬克思主義觀就是明顯不恰當?shù)牧恕?/p>
實際上,1923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和哲學》和1938年出版的《卡爾·馬克思》合在一起才清晰而完整地表達了柯爾施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前者集中討論了“馬克思主義和哲學之間的關系”[3]問題,后者集中討論了前者所隱含并被作者視為理所當然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同現(xiàn)代社會科學”[4]之間的關系問題,而貫通二者的則是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的和革命的本質。這里的關鍵之點在于,柯爾施并沒有一般地或抽象地討論馬克思主義與哲學和科學的關系問題,而是在與黑格爾哲學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特定關系中討論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質、哲學基礎及其批判和革命本質的??偟膩碚f,柯爾施的觀點是:馬克思以黑格爾哲學為出發(fā)點,在17、18世紀資產階級大革命和19世紀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基礎上,創(chuàng)建了既是關于資產階級社會的理論又是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新的社會主義和無產階級的社會科學,而這種新科學理應按照理論與實踐的辯證關系(這本身就是黑格爾哲學的關鍵之處)而加以運用和檢驗,如列寧在處理馬克思主義與國家的關系問題時,和他自己處理馬克思主義與哲學的關系問題時所做的那樣。這是一種平實而嚴整的馬克思主義觀,既有其理論的獨特性又貼近馬克思的本意。因此,重溫柯爾施所闡述的這種馬克思主義觀,不僅有助于恢復柯爾施的本來面目,而且對于我們今天如何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理論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一、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質
柯爾施的早期著作《馬克思主義和哲學》有一個隱含而未予明確闡發(fā)的問題。未予闡發(fā)大概是因為當時的柯爾施認為其理甚明毋庸多言,但這個問題實際上是其馬克思主義觀的理論基石,非得加以仔細辨明才行。這個問題就是批評者所指出的“馬克思主義本身的概念問題”。馬克思主義本身在《馬克思主義和哲學》中有諸多命名,如新科學、唯物主義哲學、科學社會主義、唯物主義理論、新唯物主義與科學、社會革命理論、辯證唯物主義、歷史的和辯證的唯物主義、唯物辯證法、現(xiàn)代的或辯證的唯物主義世界觀等等。這諸多命名出現(xiàn)在文本各處,在與其相關聯(lián)的語境中基本上可以得到較好的理解,其最終指向也算較為明確,但諸多命名之間的張力關系依然存在,這必然會引起質疑:到底你說的馬克思主義究竟是指什么?是科學還是哲學?
這個遺留的基礎性問題在后來的《卡爾·馬克思》中得到了明確的闡述。在柯爾施看來,不同于、甚至對立于資產階級社會科學如孔德、穆勒、斯賓塞的社會學,馬克思主義理論是“我們時代真正的社會科學”[5]:馬克思以黑格爾哲學為出發(fā)點,在17、18世紀資產階級大革命和19世紀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基礎上,通過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性分析和推進,創(chuàng)建了既是關于資產階級社會的理論又是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新的、社會主義和無產階級的社會科學,其主要內容是對政治經濟學的唯物主義批判以及所謂唯物史觀和階級斗爭理論,而這些理論研究所服從的偉大目的則是實際地參與歷史運動。
馬克思的社會科學理論與黑格爾的哲學辯證法之間有著特別密切的歷史和理論聯(lián)系。對此,柯爾施明確講道:“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在每個方面,在內容、方法與用語方面仍然帶有它所由產生的母體即舊黑格爾哲學的胎痣,這在馬克思的時代條件下是不可避免的。它連同所有這些缺陷遠遠超越于同時代社會研究的其他流派,并且這種情況在現(xiàn)今仍然如此,……它部分的哲學形式并未曾阻礙它得出一系列重要的和迄至今日有效的科學結論。”[6]也就是說,馬克思和黑格爾之間的關系有兩面,一是馬克思以黑格爾哲學為出發(fā)點,因此在內容、方法甚至用語方面都深受黑格爾的影響,不理解黑格爾就不會理解馬克思;二是馬克思在對17、18世紀資產階級大革命和19世紀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聯(lián)系上與黑格爾相區(qū)別,并因而超越了黑格爾,所以不超越黑格爾也不能理解馬克思。
在內容方面,馬克思之研究政治經濟學是《萊茵報》時期的社會經歷所導致的對黑格爾法哲學研究的結果。不過,柯爾施由此強調的是:在思想史上,黑格爾第一次將市民社會即現(xiàn)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研究置于切實確證的基礎之上,但他把國家置于市民社會之上以期通過對市民社會的“批判”而達到與現(xiàn)實的“和解”,這樣就使自己成了現(xiàn)存制度及其在當時范圍狹小的普魯士國家內溫和進步的頌揚者;與此相對,馬克思以黑格爾所提供的市民社會理論為出發(fā)點,但從黑格爾的模式中抹掉了國家的觀念,而代之以通過對市民社會的“批判”和社會主義革命而達到所謂“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馬克思的社會科學因此而成為理論上批判的和實踐上革命的科學。
不僅如此,黑格爾哲學還為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提供了方法論基礎。具體言之,這就是歷史敘述的基本原則以及既反形而上學的抽象處理方法也反歷史學家“無抽象”的處理方法。當然,這些都經過了批判和改造,因而具有了“新的、不再是哲理的,而是嚴格的科學的性質。”[7]在柯爾施看來,黑格爾強調概念的發(fā)展,著意于以哲學神秘化的形式表達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實際過程,而馬克思則把矛盾向下更深刻地推進到物質生產領域,著意于考察經濟或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特殊性質和階段。與此同時,馬克思還試圖通過直接唯物主義的科學與實踐超越哲學唯物主義,因為當時最好的哲學唯物主義也不過是費爾巴哈哲學那樣的“純粹自然主義的唯物主義”[8],而這種自然主義是無法準確理解歷史的。實際上,馬克思在對社會生活各種各樣現(xiàn)象進行唯物主義研究時,運用了包括在最精確的理論認識與最直接的實際認識之間全部階段的思想方法,并有區(qū)別地使當時運用的認識形式最確切地適應于當時所涉及的研究對象,因而“歷史唯物主義從其主要傾向來看不再是一種‘哲學的’方法,而是一種經驗科學的方法。”[9]
在柯爾施的理解中,馬克思與資產階級的社會研究者完全不同,后者拘泥于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范疇并將其做一般化理解,從而將資產階級社會最終看作自然的、永恒的社會形式,而馬克思則通過運用歷史的和辯證的方法,把資產階級社會當作特殊的歷史形式來加以研究,從而達到了對資產階級社會的否定的理解。在馬克思看來,古典政治經濟學作為一種新科學其自身就是歷史的產物,是由資產階級在其爭取實現(xiàn)這一新的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斗爭中發(fā)展起來的,因此,從配第和布阿吉爾貝爾中經魁奈和斯密到李嘉圖的發(fā)展,古典政治經濟學與社會生活整體之間聯(lián)系密切,但李嘉圖之后,這種密切的有機聯(lián)系就日益喪失了,與其一同喪失的還有其科學性質即其無偏頗性、一貫性和有效性。也就是說,李嘉圖的《賦稅原理》以其“獨特性、基本觀點的統(tǒng)一性、間接性、集中性、深刻性、新穎性和概括眾多方面的精辟性”[10],在理論形式上結束了政治經濟學在事實上已經完成的發(fā)展,李嘉圖的經濟學體系的歷史位置因而與黑格爾的哲學體系類似,即都是“歷史地處于資產階級發(fā)展的革命進攻階段與辯護性的防衛(wèi)階段之間的分界線上。”[11]因此之故,一方面,馬克思在理論上致力于“自覺地在較高的階段上使政治經濟學同一般社會科學的聯(lián)系得到恢復”,因而對李嘉圖以來的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所謂全新的傾向從未給以最微小的注意,但卻密切關注古典經濟學哪怕是最無足輕重的模仿者的有益于研究社會發(fā)展變化的某些微不足道的言論;而其實際目的則是揚棄經濟學。但正如柯爾施所精彩闡釋的那樣,“不在(理論上)揚棄經濟學就不可能(在實際上)實現(xiàn)經濟學;不(從理論上)實現(xiàn)經濟學,就不能(在實際上)揚棄經濟學。”[12]因此而有另一方面,即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發(fā)展和批判:其出發(fā)點是古典經濟學用以結束它的發(fā)展的兩個規(guī)定性,即通過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區(qū)分而對價值的分析,以及將價值溯源于勞動;但馬克思從理論上進一步發(fā)展了這兩個定義,從而為理解和批判政治經濟學贏得了“樞紐”,這種發(fā)展就是對價值或由勞動時間衡量的價值量“繼續(xù)進行劃階段的概括”,從而得出“商品生產的勞動形式、勞動產品的價值形式或商品本身的形式”這一資產階級生產方式的基本形式,并由此達到經濟學理論范圍內的概括的最后界限。[13]這里重要的是,對經濟學范疇和基本原理的這種進一步發(fā)展使其與自身所固有的經濟學形式之間的矛盾顯露了出來,進而使其所隱藏的社會歷史實在的事實成了顯而易見的和可加抨擊的。柯爾施就此明確指出:《資本論》的實際對象不是“資本”,而是“勞動”,后者在當前階段處于資本壓迫的經濟形式之下,但卻在“朝向一種新的、通過無產階級革命斗爭解放的、直接社會的與社會主義的形式發(fā)展。”[14]
在上述闡釋的基礎上,柯爾施總結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史,明確了其科學性質及其與無產階級革命行動的密切聯(lián)系。簡略地說,《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標志著馬克思由一般革命的立場轉變到特別的無產階級的和社會主義的立場,它“在內容上幾乎預示了《資本論》全部批判的革命的認識,然而……還具有哲學的形式。”[15]接下來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則超越了國民經濟學的哲學形式并確立了唯物主義的科學立場,后來對蒲魯東的批判以及《雇傭勞動和資本》則使其愈發(fā)細密和嚴整,并最終經過多次的整理加工而完成了《資本論》?!顿Y本論》作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理論的充分發(fā)展的形式”,“既是政治經濟學,同時也是政治經濟學批判”,“既是(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最后的偉大著作,同時也是革命的無產階級的社會科學的第一部偉大著作。”[16]柯爾施接著還指出,馬克思唯物主義的革命理論具有無產階級革命第二階段的理論的特殊性質:以1848年革命為界,前此階段是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革命的“熱情的、幻想的第一階段”,后此階段是“冷靜的第二階段”。[17]在這一革命失敗造成的特定形勢下,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以充分的理論意識,承擔了無產階級革命賦予它的部分職能,從而是作為與現(xiàn)代工人階級的實際行動相聯(lián)系的、批判的和革命的科學而建立起來的:“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唯物主義理論作為當前時代的社會意識的特殊形式,甚至構成這種歷史發(fā)展的一個組成部分。社會的階級斗爭的唯物主義理論甚至是社會的階級斗爭。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的唯物主義理論,是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的表現(xiàn)與杠桿。”[18]當然,我們還需要時時記起柯爾施的如下補充:“在這種極度的提高《資本論》理論的革命原則時,更精確地看來并不涉及完全放棄經濟學理論,而只是涉及最后提高它批判的運用。”[19]
二、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
如果說理解馬克思主義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關系是《卡爾·馬克思》的核心主題,而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哲學的關系只是這一主題的某一從屬部分的話,那么理解和恢復這后一關系則是《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的核心主題。后者開篇就講,“直到最近,不論是資產階級的還是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家們,對于馬克思主義和哲學之間的關系可能會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的和實踐的問題這一事實,都沒有較多的了解。”[20]在接下來的論述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里的“哲學”一詞指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哲學,而是特指黑格爾哲學;而且,正是由于對黑格爾哲學的極度蔑視這一共同原因才在“一個決定性的地方”[21]導致了這種忽略。但需要區(qū)別開來的是,資產階級思想家們的忽略歸根結底是“出于社會經濟的原因”[22],并因而對其有利,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們的忽略則純粹出于“理論的貧困”[23],但由此導致的對社會歷史發(fā)展變化的錯誤判斷對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yè)卻是十分有害的。大概正是出于這種判斷,《馬克思主義和哲學》才在并未充分闡明馬克思主義自身的科學性質的情況下急于重申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哲學的關系,而這一著作在當時所引發(fā)的激烈爭論則從理論外部證明了柯爾施理論判斷力和革命洞察力的正確性和敏銳性。
如上所述,《卡爾·馬克思》在論及李嘉圖的思想史位置時候曾經順便指出過,黑格爾的哲學體系和李嘉圖的經濟學體系都是處于資產階級的革命性和保守性的分界點上。實際上對于黑格爾哲學來說,類似的指認應該是在《馬克思主義和哲學》中第一次給出的,而同時給出的還有這種指認的理論依據(jù),即由黑格爾哲學第一次闡明的哲學和現(xiàn)實之間的辯證關系,其最簡明的表達就是我們大家都熟知的“哲學不過是被掌握在思想中的它自己的時代。”與《卡爾·馬克思》中對黑格爾哲學的多方面討論不同,《馬克思主義和哲學》只把這種哲學和現(xiàn)實之間的辯證關系理解為黑格爾哲學的本質內容,但由此出發(fā),柯爾施既討論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又論證了它的批判的和革命的本質,從而成就了一種迄至今日仍然具有生命力的平實而深刻的馬克思主義觀。
根據(jù)哲學與現(xiàn)實之間的辯證關系,柯爾施把資產階級的革命運動和從康德到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哲學、無產階級的革命階級運動和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哲學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并由此闡明了馬克思主義這一新科學的真正本質即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一般理論形式,但它毫無疑問是從最先進的革命的資產階級唯心主義體系即黑格爾體系中產生出來的:如果我們“拋棄現(xiàn)代哲學史家們的常規(guī)的抽象的和觀念形態(tài)的方法,而代之以一種不必專門是馬克思主義的,但一定是在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意義上直接辯證的方法,我們就一下子不僅看到德國的唯心主義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之間的相互關系,而且也看到它們的內在必然性,既然馬克思主義體系是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理論表現(xiàn),德國唯心主義哲學是資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理論表現(xiàn),那么,我們必然在精神上和歷史上(即在意識形態(tài)上)彼此處于聯(lián)系之中,就像在社會政治實踐領域里,作為一個階級的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和資產階級的革命運動處于聯(lián)系中一樣。”[24]
但問題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確實說過很多要克服、取代或消除哲學的話,這又該怎樣理解呢?柯爾施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那就是要時刻記著哲學和現(xiàn)實之間的辯證關系,“不要搞混馬克思主義對哲學的這種態(tài)度的基本意義,把整個爭論看作是純粹詞句上的。”[25]也就是說,因為哲學與現(xiàn)實(特別地,黑格爾哲學與資產階級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所以對哲學的克服和消除不能通過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次思想上的行動(哪怕是哲學革命)而一勞永逸地完成,要達到廢除哲學的最終目的必須同時廢除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資產階級的國家等等;而這也就意味著,這種克服與消除不單純是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馬克思主義者、甚至全體無產階級說的,而是對全體人類說的;而且,它還是一個非常漫長和非常艱巨的、要經過諸多完全不同的階段而展開的革命過程,而只要這一過程并未達到它的最終目的,那么,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的關系問題就依然是無產階級革命斗爭中最為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問題。
由此出發(fā),柯爾施考察了馬克思主義從誕生以來直至其寫作《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的上世紀20年代的整個歷史發(fā)展,從而歷史地討論了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的關系問題。根據(jù)他的理解,這一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史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開始于1843年前后結束于1848年革命,分別與觀念歷史中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與《共產黨宣言》相對應,這一時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完全為哲學思想所滲透是我們大家所熟知的,雖然也有我們大家同樣熟知的廢除哲學的諸多論斷。第二階段開始于1848年6月巴黎無產階級的被鎮(zhèn)壓以及隨之而來的工人階級組織的解體,與其相對應的理論形式是馬克思《1864年的開幕詞》,它大體上延續(xù)到19世紀末恩格斯逝世之際。在這一時期,通過《資本論》和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晚期著作的出版,馬克思主義獲得了科學的表達,但即使如此,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即與現(xiàn)實的辯證關系實質上依然沒有變化,馬克思主義作為科學社會主義“仍然是社會革命理論的唯一整體。不同之處僅僅在于,在較后階段,這個總體的各個組成部分,它們經濟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要素,科學理論和社會實踐,進一步分離出來了。……但是,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這決不會產生代替整體的大量的各個獨立要素。這僅僅是體系的組成部分的另一種結合開始以更大的精確性發(fā)展起來,并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礎上建立起來。”[26]因此,要這樣理解這一階段的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形式:《資本論》、《哥達綱領批判》等著作的科學的冷靜分析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共產黨宣言》等著作中的激情和感召力確有明顯的不同,但這種不同不是對立而是恰相補充,也就是說,后者革命的和實踐的方面與前者理論的和經濟的方面綜合在一起,才能完整地勾畫馬克思主義的真實面貌。實際上,革命的方面在這個階段的“馬克思著作的每一個句子之中都是潛在的———然而是存在的,潛在于每一決定性的章節(jié)中,尤其是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一再地噴發(fā)出來。”[27]
不過,這第二階段還有另一方面,即馬克思的支持者們盡管都承認歷史唯物主義,但他們還是把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這一總體割裂成了各式各樣的碎片,從而背離了馬克思主義。這種背離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把馬克思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僅僅視為純粹的科學考察,如對資產階級的經濟秩序、資產階級的國家、資產階級的宗教、藝術、文化和科學等等的分別的批判,而這些批判從本性上來說不會再與政治的或其他階級斗爭實踐發(fā)生任何直接的聯(lián)系,即使能夠也僅僅是偶然地導致的。這方面的例證包括魯?shù)婪?希法亭的《金融資本》、西歐和中歐的社會主義政黨的綱領比如著名的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哥達綱領》和《愛爾福特綱領》。[28]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意味著修正主義對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沖擊,并由此導致了“我們在今天仍然卷入其中的決定性的馬克思主義危機”[29],這就到了柯爾施所劃分出來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的第三階段,它“從本世紀初開始到現(xiàn)在,并延續(xù)到一個還不能確定的未來。”[30]順便說一句,雖然這里的“今天”、“現(xiàn)在”是柯爾施寫作《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的20世紀20年代,但這兩個論斷所指涉的事情大概在今天/現(xiàn)在還依然可以直接適用,由此可見柯爾施的洞察力和判斷力,也是我們今天/現(xiàn)在還要重溫柯爾施的原因所在。
同第二階段的修正主義與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對峙與此一時期的資本主義的和平發(fā)展以及革命陷入低潮相對應一樣,第三階段的馬克思主義的重建、改造和發(fā)展也與一個沖突和革命斗爭的新時期的來臨向馬克思主義者提出的現(xiàn)實主義的和世俗的問題相對應。正是新時期的工人運動本身提出的需要采取明確的革命形式這一現(xiàn)實問題才使得列寧開始重新考察了馬克思主義與國家的關系問題,這意味著“理論和實踐的內在聯(lián)系已經被有意識地重建。”[31]但革命不止發(fā)生在政治和經濟領域,而且還發(fā)生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因此,無產階級革命的真正完成不僅需要解決馬克思主義和國家的關系問題,還要解決馬克思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其中最重要的是哲學)的關系問題:“在無產階級革命前的時期里回避這些問題,會導致機會主義,并在馬克思主義內部造成危機,正像第二國際回避國家與革命的問題導致了機會主義并的確在馬克思主義的陣營內引起了危機一樣。在這個轉變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上沒有明確的立場,在無產階級奪取了國家政權后的時期里,可能會有災難性的政治后果。”[32]
這里,柯爾施引入了哲學與現(xiàn)實的辯證關系的另一個也許更為重要的方面,那就是哲學不僅反映和表達了現(xiàn)實,而且其本身就是現(xiàn)實的一個組成部分,正如馬克思曾經講過的那樣,“現(xiàn)存的哲學本身就屬于這個世界,而且是這個世界的補充,雖然是觀念的補充。”[33]在這一前提下,我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馬克思恩格斯的超越哲學并不意味著要簡單地拋棄哲學,而是要在改造世界的現(xiàn)實革命過程中去實現(xiàn)進而消滅哲學,具體而言就是,要在整個現(xiàn)存社會及其經濟基礎在實踐上被完全廢除的情況下,作為其補充形式的哲學才能被真正地和最終地取消(這也是哲學在后來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活動中占據(jù)了一個較之開始而言并不重要的地位的真實原因)。而如果我們像柯爾施那樣,把哲學和現(xiàn)實的辯證關系看作最先由黑格爾揭示出來而后又被馬克思所接受的哲學的本質特征的話,那么我們就不得不說,馬克思主義有其哲學基礎,而馬克思恩格斯超越哲學的過程明顯具有哲學的特征。
三、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和革命本質
柯爾施馬克思主義觀的第三個重要方面是對其“批判的和革命的”的本質的闡發(fā)。眾所周知,馬克思曾經明確講過:“辯證法在對現(xiàn)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著對現(xiàn)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既對現(xiàn)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34]然而,人們對這段話的理解要么側重于“批判的”一面,要么側重于“革命的”一面,卻很少有人像柯爾施那樣同時從“批判的和革命的”兩個方面完整地理解馬克思。這不單純是一種簡單的綜合或合并,而是真正符合事情本身的唯一做法,因為按照哲學與現(xiàn)實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任何單純強調某一方面的做法都是理論上錯誤的和實踐上有害的。
按照哲學與現(xiàn)實的第一層關系,即哲學是思想中的被把握的時代或現(xiàn)實的理論表現(xiàn),沒有任何哲學不和社會發(fā)展相聯(lián)系,而在這些聯(lián)系中,又有相當部分是“批判的”,雖然不能說是“革命的”?!犊?middot;馬克思》以黑格爾為例指明了這一點。在黑格爾那里,這一批判既是內容上的,比如對生活在“依賴與貧困”中的大量民眾與享受一切“資產階級社會的利益”的資產階級的對立的揭示,對貧困作為“屬于現(xiàn)代社會并應由它解決的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問題”的指認等等[35],又是方法上的,即“通過帶有大量不確定性、尖銳性和任意性的、畢竟是天才地創(chuàng)立的邏輯中介體系”,強制地使現(xiàn)存社會中顯露出來的矛盾得到統(tǒng)一,然而他為了適應結束革命運動的“復辟”的階級需要,而使這種統(tǒng)一過渡到一種“絕對的”形而上學。[36]但馬克思卻與之不同,他把批判的理解同時發(fā)展為革命的理解:在內容上,他把黑格爾只從消極意義上理解的“民眾”同時積極地理解為“無產階級”,把貧困不僅僅理解為無力,而同時也把它理解為能夠推翻舊社會的革命力量;在方法上,他把辯證法從其“神秘形式”中解放出來,將其重鑄為本質上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合理形態(tài)”。[37]
這種不同涉及到對哲學與現(xiàn)實的第二層關系的不同理解。在馬克思這里,哲學不過是世界的“觀念的補充”,而黑格爾則相反,“不是把哲學嵌入世界之中,更多的是把世界嵌入哲學之中。”[38]由此出發(fā),上述辯護與革命的區(qū)別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在馬克思這里,既然哲學不過是世界“觀念的補充”,那么要消滅現(xiàn)存社會顯露出來的矛盾,哪怕是哲學、宗教這樣的社會意識形式,也要通過這些形式賴以被理解的物質生產關系自身“在客觀-實踐上被推翻的同時,才能夠在思想和意識上被消滅”[39];而在黑格爾那里,既然世界不過是意識的外化和對象化,那么要消滅現(xiàn)存社會中的矛盾,哪怕是上面提到過的物質的貧困和階級的對立,也只需要它們在觀念中的融合就夠了。 就馬克思主義來說,關鍵是對哲學(擴而言之,意識形態(tài))的理解。在柯爾施看來,馬克思恩格斯從來沒有在意識和現(xiàn)實之間劃出過明顯的分界線,恰恰相反,他們認為“意識不能超越于和對立于自然的和(首先是)社會歷史的世界而存在”[40]:比如馬克思講,全部思想無非是“把直觀和表象加工成概念”,即使是最一般的思想范疇也只是與“既與的、具體的、生動的整體”發(fā)生抽象片面的關系而已,而恩格斯在他把意識描述為人腦的產物的時候,也曾毫不含糊地反對把意識“當作某種現(xiàn)成的東西、當作一開始就和存在、自然界相對立的東西看待”的自然主義的世界觀。[41]以對意識和對象關系的上述理解為基礎,柯爾施認為,馬克思恩格斯實際上從來沒有把精神生活和社會意識僅僅描述為意識形態(tài),它們是同物質現(xiàn)實同樣真實的“精神現(xiàn)實”:在他們的術語中,只有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美學的或哲學的意識形式才是意識形態(tài),甚至這些形式也不一定在所有情況下都是意識形態(tài);而經濟學意識形式,包括商品拜物教、價值觀念和其他從中派生出來的經濟學表象則幾乎從來未被單純作為意識形態(tài)來處理過,事實上,正是留給經濟學意識形式的這種特殊位置使馬克思的下述轉變得以理解:在《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認為“批評家可以把任何一種形式的理論意識和實踐意識作為出發(fā)點”[42]來進行批判,但后來馬克思卻認為政治經濟學不僅在實踐上而且在理論上都是首位的,也就是說,對資產階級社會的徹底批判“必須從在資產階級社會的政治經濟學中已經找到了其科學表現(xiàn)的意識的特定形式開始。”[43]
但這里存在著一種可怕的危險,即認為實踐上的批判可以完全取代理論上的批判。當我們把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并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xiàn)實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離開實踐的思維是否具有現(xiàn)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44]以及“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45]只做字面意義的理解的時候,這種危險的誤解就出現(xiàn)了。而按照柯爾施的理解,前者只是說人的思維的問題必須聯(lián)系實踐的問題而得到解決,像《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另一段話所明確表達的那樣:不只是在“人類實踐中”,而且是在“人類實踐和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才能找到對“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方面去的神秘東西”的合理解決;后者不是對全部哲學不過是幻想的理論證明,而是對所有那些不同時是實踐和基本上只理解自身觀念活動的理論的明確拒斥。[46]柯爾施還進一步指出,這種危險的誤解實際上是在重復馬克思早已指出過的“丟棄了哲學的實踐派”的錯誤。馬克思認為,“丟棄了哲學的實踐派”雖然與“不譴責哲學的理論派”恰相反對,但所犯下的錯誤卻是同樣大的:前者“不把哲學作為現(xiàn)實來把握,就企圖在實踐中消滅它”,相信“只要扭過頭去,背朝著它,嘟囔幾句陳腐的氣話,哲學的否定就實現(xiàn)了”;后者則相信“不消滅哲學本身,就可以使哲學變成現(xiàn)實。”[47]實質上看,“丟棄了哲學的實踐派”和“不譴責哲學的理論派”都是對馬克思主義“批判的和革命的”本質的粗暴割裂。在柯爾施寫作《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的上世紀20年代,也許前者更為突出,但在今天,也許是后者占了上風。因此,在今天,即使對柯爾施具有明顯黨爭色彩的批判已然煙消云散,但其真切的判斷和毫不退讓的堅持卻依然被塵封在歷史的檔案里。這種情況需要得到改變,因為理論的-實踐的和批判的-革命的指導原則、批判的和革命的本質是馬克思主義的生命線,是馬克思主義區(qū)別于其他學說的典型特征所在。因此,我們需要重溫柯爾施的馬克思主義觀,需要時刻記得他的如下論斷:“理論上的批判和實踐上的推翻在這里是不可分離的活動,這不是在任何抽象的意義上說的,而是具體地和現(xiàn)實地改變資產階級社會的具體和現(xiàn)實的世界。這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科學社會主義的新唯物主義原則的最精確的表達。”[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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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生,吉林大學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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