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轉向與美國左翼兒童文學的勃興
生存轉向與美國左翼兒童文學的勃興
王予霞
(2013年第2期《文藝理論與批評》)
目前國外學者對美國左翼文學的研究逐漸擺脫“紅色30 年代”和“人民陣線”等特定時代的框定,不斷發(fā)掘新史料,拓展跨學科研究的視閾。葆拉•拉比諾維茨( Paula Rabinowitz) 從階級與性別角度解讀舊左翼女性文學,并觸及了這些女作家在冷戰(zhàn)期間的生存狀況。朱莉婭•米肯伯格( Julia L. Mickenberg) 繼續(xù)向前推進,從兒童文學入手,追蹤左翼作家在麥卡錫時代的分化與走向。她們的研究揭開了冷戰(zhàn)期間舊左翼作家的生存轉向問題,讓人們看到新舊左翼之間的思想傳承關系。
1950 年代,美國進入最為嚴酷的麥卡錫主義時期,持續(xù)到“人民陣線”期間的左翼文學全線消退,左翼作家也遭受了最為嚴重的沖擊。1952 年底,美國大部分州相繼通過了類似于紐約州的費恩堡( the Feinberg Law) 法案,要求教師宣誓效忠,嚴禁反美言論。當局還列出“顛覆”組織名單,解雇那些曾經參加這些組織的教師。一時間,全美各地許多教師失去了工作。而一些著名的左翼作家在失去工作之后,卻在兒童身上找到了他們表達思想的廣闊疆域和施展才華的文學空間,創(chuàng)造了兒童文學蓬勃發(fā)展的奇跡。這是一個很值得我們探討的文學現象。
一、綿延已久的左翼兒童文學
左翼兒童文學是20 世紀美國左翼文學思潮的一部分。我們習慣上把20 世紀初至1940 年代末由美共領導的左翼運動稱為舊左翼運動,1960年代以學生為主體的激進運動稱為新左翼運動。左翼兒童文學貫穿于美國左翼文學思潮始末。
1919 年,左翼批評家弗洛埃德•德爾( FloydDell) 在《你也曾是個孩子嗎?》一書中指出,兒童在學校所需要的不是一大堆新父母,而是自由與友誼的課程,成人要平等地對待兒童。①同一時期的左翼作家克羅克特•約翰遜( Crockett Johnson)、魯斯•克勞斯( Ruth Krauss) 、伊斯特曼( P.D. Eastman) 、西德•霍夫( Syd Hoff) 、利奧•萊昂尼( Leo Lionni) 、莉蓮•穆爾( Lilian Moore) 、威廉•斯泰格( William Steig) 等人,都在自己的小說與插圖畫中大肆渲染兒童的想象世界???bull;桑德堡( Carl Sandburg) 的《蘿卜故事集》( 1922) 鼓勵兒童追求烏托邦理想,貶損現存的社會秩序,提倡為了共同利益進行合作的思想,與當時強化主導價值觀念的傳統(tǒng)童話大相徑庭。阿爾弗雷德•克蘭伯格( Alfred Kreymborg) 在《搞笑胡同》( 1927)中描繪了一幅比利布的蜿蜒小街的生動畫面,宣揚適合兒童天性的教育。1934 年,馬爾科姆•考利( Malcolm Cowley) 在《流放者歸來》中提出了由兒童拯救世界的思想,他說: “我們每個人在出生時都有各種特殊的潛力,這些潛力讓清一色的社會和機械化的教育方法慢慢地破壞、消滅。如果能實施一種新的教育制度,鼓勵兒童發(fā)展各自的個性,像花朵一樣地自由綻放,那么這一代自由的新人將能拯救世界。”②1956 年,保羅•古德羅告誡正在成長中的新左翼青年,社會中的成長之所以荒唐,是因為它提供不了任何有意義的工作機會。③由此可見,新舊左翼一貫倡導兒童在成長過中應該保持想象、藝術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童真童趣。
1920 年代到1930 年代初,在美共的領導下,左翼作家一方面認為貧困兒童、勞動兒童是值得關注的社會問題; 另一方面他們也把兒童視為腐敗的成人世界的救贖者,強調兒童的主體力量——自身蘊含的激進因素。同時,他們突出在階級背景下培養(yǎng)兒童的反叛精神?;谶@種理念,他們創(chuàng)辦了“社會主義周日學校”和“現代學校”,利用文學、歌謠、戲劇,教授兒童以邏輯與科學的態(tài)度思索社會,鼓勵他們質疑權威,倡導國際無產階級的團結精神。他們普遍認為,“如果我們能讓我們的青年人領悟這兩項重要原則——道理和同志友誼,我們就勿需擔心主人還能欺騙他們”。④
1930 年代初,麥克爾• 高爾德( MichaelGold) 撰文《無產階級兒童》,提出共產主義者要關注無產階級兒童文學,關心貧困兒童。高爾德指出: “無產階級兒童文學要擺脫基督教的奴隸反叛情緒; 俄國正在這么做,別的地方也必須這么做。”他又說,“我們必須教育無產階級兒童,他們要成為這個世界的集體主人,現代生活中的宏大的機器正是他們的玩具”。⑤高爾德認為蘇聯兒童文學作為左翼文化的一種范式,應該受到教育工作者的重視,這在大蕭條時代特別有感召力。1935 年瓊•西蒙( Jean Simon) 在《新群眾》上發(fā)表題為《哪些是你孩子的書?》的文章,呼吁文學創(chuàng)作要關心所有的兒童,不僅僅是工人階級和失業(yè)者的孩子,不要把青少年讀者拒之門外。⑥
1930 年代中后期,隨著法西斯勢力的不斷擴張,越來越多的家長和教育工作者開始意識到對兒童進行進步思想教育的重要性。那時美國兒童教育家斯波克博士( Dr. Spock) 和作家瑟斯博士( Dr.Seuss) 所撰寫的充滿革命思想的兒童書籍家喻戶曉,很受歡迎。⑦他們的著述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合作和獻身社會正義的激情,大力提倡包容和進步,弱化家長的權威性,成為當時美國兒童圖書的一大亮點。同時期,“進步教育協(xié)會”和“兒童研究協(xié)會”也積極擴展左翼思想在兒童文學中的影響,抑制了流行的少兒探險故事——業(yè)余偵探南希•德魯( Nancy Drew) 和“哈迪男孩”( Hardy Boys) 之類的虛構作品。⑧
1941 年6 月,在美共組織召開的“第四次美國作家代表大會”上,許多作家提出發(fā)揮兒童文學在反法西斯斗爭中的作用,集中討論兒童文學的社會建構問題?,旣?bull;拉普斯利( Mary Lapsley)指出:“我們的問題是這樣,我們如何教育我們的兒童使其成為反法西主義者。”⑨重要的是,成人如何積極推動兒童開展反法西斯斗爭。魯思•肯耐爾( Ruth Kennell) 主張左翼作家應該成為兒童的指導,把社會進步思想及時傳遞給兒童。會上許多作家、插圖畫家和編輯都參與了兒童文學的討論。他們意識到兒童書籍是寫給兩類讀者——成人與兒童,前者為父母、圖書館員和教師,他們監(jiān)管孩子,為他們挑選書籍; 后者則是兒童本人。二戰(zhàn)期間,作家們更加關注兒童文學的政治教化作用,把美國精神界定為反法西斯主義、反帝國主義、反獨裁。
到1940 年代中葉,美共組織出版了相當數量的兒童文學作品,如,拉維尼婭•戴維斯( LaviiaDavis) 的《鋼廠歷險記》、亨利•費爾森( Hery G.Felse) 的《工具屬于公司》和《斗爭是我們的兄弟》、?,?bull;斯特恩( Emma G. Stere) 的《約克城事件》、歐文•夏皮羅( Irwi Shapiro) 的《約翰•亨利和雙節(jié)蒸汽鉆機》、瑪麗•埃爾廷( Mary Eltig)的《冰棍兒廠和許多其他故事》等??v觀1920—1950 年代的左翼兒童文學,可以看出有以下幾個重要特點: ( 1) 美共積極引導,把兒童文學納入到“無產階級文藝運動”之中,所以政治色彩比較濃厚; ( 2) 兒童文學是左翼作家的副產品,許多作家并不是完全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而是隨興所致,偶爾為之; ( 3) 從題材上看,它關注種族和兒童貧困問題,描寫工廠大機械生產,刻意宣傳工人階級的集體合作精神,呼喚兒童開展反法西斯斗爭,展現人類美好的未來。
二、開拓新的兒童文學疆域
在麥卡錫時期,左翼作家受到社會的強烈沖擊,這迫使他們不得不改變生存方式,把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編寫兒童課外讀物作為主要謀生手段。他們進入到美國兒童圖書的整個流通領域: 寫作、插圖、編輯、發(fā)行,一條龍地傳播了20 世紀后半葉最銷暢的兒童文學。這些兒童讀物大都通過固定的商業(yè)渠道發(fā)行到各大書店、圖書館和學校,傳播面相當廣泛。人們可以從萬達•蓋奇( Wanda Gag)的《數百萬只貓》、約翰遜的《哈洛爾德與紫色的蠟筆》、斯泰格的《西爾威斯特與神奇的卵石》、羅斯•懷勒( Rose Wyler) 和杰拉爾德•埃姆斯( Gerald Ames) 的《天文學的黃金書》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行中略見一斑。
在兒童文學領域有兩個組織值得研究者關注: 一個是“目標一致的臨時組織”,另一個是“多種族兒童圖書委員會”。“目標一致的臨時組織”由居住在紐約的作家、插圖畫家、編輯組成,是一個非正式組織,成員主要有瑪麗•福爾瑟姆( MaryE. Folsom) 、瑟斯博士、瑪格麗特•布朗( MargaretW. Brown) 等人。他們經常聚會,探討文學問題,深感自己處在時代的“收場”時期。他們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密切合作,自覺承載進步與激進之觀念,逐漸成為該領域一支強勁的隊伍,引人矚目。他們中有不少人也在麥卡錫時代失去了教職,而躋身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因此,他們比一般人更為激進,他們反對朝鮮戰(zhàn)爭,反對越戰(zhàn),反對種族歧視。
“多種族兒童圖書委員會”是1960 年代初由舊左翼知識分子創(chuàng)建的一個很有影響的組織,其主要成員有蘭斯頓•休斯( Langston Hughes) 、多蘿西•斯特林( Dorothy Sterling) 、米利森特•塞爾薩姆( Millicent Selsam) 、迷爾頓•梅爾策( MiltonMeltzer) 、阿納•邦當( Arna Bontemps) 、洛倫茨•格雷厄姆( Lorenz Graham) 等。他們倡導多種族友誼,反對種族歧視。他們的聚會逐漸演變?yōu)槊駲噙\動,他們筆下的反種族歧視直接影響了1960 年代大學校園里的激進分子。1960 年代之前在美國出版反映種族問題的作品是相當困難的,凡涉及此類題材的作品多為左翼作家所寫。斯特林的《瑪麗•簡》和格雷厄姆的《南城》都是“多種族兒童圖書委員會”推出的作品。1960 年代,在北卡羅來納州的格林斯博羅參加靜坐的一個學生告訴記者說,他之所參加靜坐是因為童年時期讀了《一部美國黑人的圖片歷史》( 1956) ,特別憎恨種族隔離政策。此書是舊左翼作家梅爾策和休斯合寫的,他們的創(chuàng)作初衷就是要讓飽受壓抑的青少年面對種族歧視等現實問題,自己決定該做些什么。
1960 年代的新左翼青年,在20 世紀四五十年代剛好處在孩童時期,他們大都閱讀過舊左翼作家撰寫的兒童書籍,左翼思想滲入到了他們的心田,乃至塑造了他們的人生觀。南希•米科爾森( Nancy Mikkelson) 是個“紅尿片孩子”,她回憶說, 1940 年代當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看了杰羅爾德•貝姆( Jerrold Beim) 和洛蘭•貝姆( LorraineBeim) 合寫的《兩個人是一組》,講述了多種族之間的友誼,令她終生難忘。像米科爾森這代人,他們都讀過《小小金色叢書》、《丹尼與恐龍》、《哈洛爾德與紫色的蠟筆》、《劃時代叢書》等。正是這些書籍培養(yǎng)了他們拒斥既定權威和挑戰(zhàn)根深蒂固的社會體制的反叛精神。
左翼作家在麥卡錫時期尚能在兒童文學領域尋找到棲身之所,原因有幾點: ( 1) 兒童圖書比起成人圖書來不受重視,經常被忽略,而且從業(yè)者多為婦女。所以,人們常常說兒童圖書是操縱在女人手中的。( 2) 由于兒童圖書的生產與發(fā)行圈子比較小,所以,從業(yè)人員不僅相互熟悉,而且保持了較為密切的合作。通常情況下他們不太過問合作者個人的政治傾向。( 3) 兒童圖書由于受到家庭和學校的雙重監(jiān)護,也使文化獵犬放松了警惕。一般當某些書籍普遍認為對孩子有益時,就避開了與商業(yè)文化有關的惡名。比如,一些非常大眾化的標題——《你在嗎上帝?》、《是我,瑪格麗特》,就不大引人注意。( 4) 圖書館與學校所購置的圖書雖然數量很大,但圖書的品種比較單一。一家圖書館可能購置了幾百本或幾千本書,但只有一兩種,所以,引不起當局的注意。綜合上述諸種因素,左翼作家即便在麥卡錫時代,依然能夠在兒童圖書的生產與流通中存活。
三、在韜晦中表達左翼思想
轉入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是左翼作家的生存策略,也是在一種特殊的生存方式和表述方式中繼續(xù)表述他們的左翼思想。他們經常把傳統(tǒng)美國知識分子的反資本主義情緒與共產主義左翼思想加以調和,讓兒童在潛移默化中接受教育。
霍華德•法斯特( Howard Fast) 1930 年代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1943 年加入共產黨,是著名的左翼作家。1950 年法斯特受到“非美調查委員會”傳訊,并被監(jiān)禁三個月。當法斯特的小說從圖書館下架之時,他悄然轉入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繼續(xù)抒發(fā)其左翼烏托邦激情。法斯特說,當時許多作家都轉向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因為他們的路被堵死了,而兒童圖書是一個較成人書籍更為自由的空間。當時兒童書籍沒有遭到嚴格查禁,鮮有兒童書籍被指責為淺粉色。
法斯特的小說《托尼與奇妙之門》( 1952) 不僅體現了作家本人潛在的左翼激情,而且也呈現出當時左翼作家韜晦寫作的基本特點。小說栩栩如生地描繪了一個工人階級家庭出身的男孩托尼的成長故事。托尼成長于1920 年代紐約的布魯克林區(qū),他家后院有一扇奇妙之門,可以讓他任意倒回過去的時光當中。這樣,他便與生活在1654年的荷蘭男孩彼得成了朋友,由此托尼也回顧了往昔的紐約。當托尼在學校講述這段神奇的經歷時,他的故事令老師和父母氣惱,他們慌忙帶他去看醫(yī)生。福布斯醫(yī)生相信托尼的神奇故事。一旦成人們認真對待托尼的故事,他便不再需要那扇“奇妙之門”了,他感到現實生活中的斗爭比夢幻世界更重要。從此,這扇“奇妙之門”成了托尼通向未來生活的符號。托尼長大之后,在他為醫(yī)生的人生理想而不斷奮斗的過程中,他逐漸認識到生活將面對許許多多的“神奇之門”。因此,它成為一種隱喻,即在不完善的社會中積極為個人和社會理想而斗爭的隱喻。
法斯特小說中的托尼可以退回到過去的時光中,作家藉此把幾代人與其所支撐的文化與政治的感覺聯系起來。表面上看,托尼似乎是無時間性的,然而,我們也可以把他解讀為麥卡錫時期為左翼思想所吸引的孩子。雖然托尼的故事發(fā)生在1924 年,那時作者本人正好是托尼的年齡,但它折射出許多1950 年代被壓抑的左翼思想: 如,托尼的工人階級家庭出身、多種族背景、他的叛逆——他喜歡美國歷史但不是學校里講授的那種歷史; 他不信任老師和教科書,因為這與他所經歷的“事實”剛好相反。
小說在細節(jié)描寫方面也透露出鮮明的左翼視閾,如,托尼家的擁擠的租住處; 托尼的父親為了爭取高工資和改善工作條件,積極參加工會活動;學校老師教授的東西毫無價值; 托尼堅持自己的信念。小說還直接影射了麥卡錫主義時期的壓抑,如,福布斯醫(yī)生對托尼的父親說,他最喜歡談論門,特別是那種敞開的門,但是現在許多門都被鎖住了。小說中的反獨裁思想對青春期的孩子們很有誘惑力,也吸引了那些對現實不滿的成年人。小說在結尾處將托尼的希望化作顛覆性的鐘聲,他已經到了成人的法定年齡,不再孩子氣了,但他仍然堅持孩子的理想、好奇心和恪守正義。 主人公托尼的叛逆、獨立,以及他最終決定放棄過去而步入未來的選擇,激勵了1950 年代的孩子和成年人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盡管此希望在當時受到極大的壓抑。埃塞爾•羅森堡( EthelRosenberg) 在為左翼赴死之時,她托律師買了一本《托尼與奇妙之門》,作為節(jié)日禮物送給兒子。⑩許多左翼作家把兒童視為抒發(fā)自己烏托邦理想的對象,他們選擇為孩子們寫書,特別是在他們的政治理想破滅之后,這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1957 年10 月,蘇聯成功發(fā)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令美國陷入一片驚慌,他們在太空競賽中敗落。美國當局在震驚之余也深感教育的“危機”,擔心蘇聯人將壟斷太空。于是,當局把希望與指責統(tǒng)統(tǒng)指向了學校,敦促青少年掌握科學知識,戰(zhàn)勝“紅色威脅”。在衛(wèi)星發(fā)射后的三年時間里,左翼作家也不失時機地推出了大量的兒童科幻作品。歐文•阿德勒( Irving Adler) 出版了《人造月亮: 地球的衛(wèi)星及其所告訴我們的》,JohnDay 出版社在《紐約時報》上大力宣傳,許多學校和圖書館爭相訂購。阿德勒因為政治左傾而失去了紐約市的教職,現在他因禍得福、名利雙收。阿德勒趁熱打鐵,一連寫了幾十本兒童科幻作品,僅在美國的發(fā)行量就超過數百萬冊,而且還被翻譯成19 種語言,在31 個國家發(fā)行。阿德勒意外地發(fā)現自己的讀者比從前課堂里的學生還要多,他的思想依然能夠繼續(xù)發(fā)揮影響。
根據當時的“國防教育法案”,科技書籍屬于學校圖書館大宗采購的圖書。而冷戰(zhàn)期間,那些影響大、銷路好的兒童科幻作品多為左翼作家所寫??茖W題材表面上看似中立而客觀,然而,作家卻不動聲色地在作品中鼓勵青少年冷靜思索冷戰(zhàn)的現狀,挑戰(zhàn)種族歧視,質疑放縱的資本主義。不少書籍還采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透視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包括社會經濟的發(fā)展進程,強調科學的力量在于充當人類自由解放的工具。此類圖書絕非少數,而且多被圖書館購置,成為教師的教學參考用書和孩子們的課外讀物,如阿德勒的《科學的工具》、懷勒的《科學的金色圖畫書》及與丈夫埃姆斯合寫的《什么讓它走?》、貝提•培根( BettyBacon) 的《看山上》、埃爾廷的《解答書》、塞爾薩姆的《格雷格的顯微鏡》等。像“國防教育法案”這樣的冷戰(zhàn)策略,使當時許多遭清洗的左翼教師找到了謀生的途徑——編寫教科書和創(chuàng)作科幻作品??梢哉f,從二戰(zhàn)期間的原子武器的使用,到蘇聯衛(wèi)星的發(fā)射成功,科學成為美國政治教育的主要話語,同時也為左翼作家留下了特殊的寫作空間。
梅爾策是一位左翼作家, 1950 年代末他開始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他堅信俄國革命能夠實現人們對生活的自由與幸福的追求,他所創(chuàng)作的兒童文學也與之吻合,充滿了社會正義之聲,他把早年的激進思想灌注在生動的故事之中。他希望自己的作品不僅能夠保護兒童的個人權利,而且還能鼓勵孩子們向往美好而公正的世界,珍惜差異,崇尚集體意識。格特魯德•克蘭普頓( Gertrude Crampton)的《嘟嘟》透露出的信息是,盡管小火車永遠要呆在軌道上——暗示著對社會秩序的肯定。但是,讀者從蒂博•格杰利( Tibor Gergeley) 為小說所做的插圖可以看到,小火車脫離軌道是多么歡快,其用意不言而喻。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冷戰(zhàn)期間美國推行的“國防教育法案”,強調培養(yǎng)兒童的愛國主義和反共產主義思想。實施這一法案需要孩子們閱讀相關的歷史社會與科學技術方面的課外書籍,而此類課外讀物均為左翼作家所編寫,并且與他們迫切想為兒童揭露世界本質的愿望不謀而合。雖然左翼作家不能如往日那樣大張旗鼓地宣傳其激進思想,但他們自覺肩負起教育兒童的責任,要在有生之年把世界的真理告訴孩子們,教育兒童應該為提高人類的生存狀況和挑戰(zhàn)不公正的社會而奮斗。最重要的是,左翼作家想讓孩子們明白這個世界是不完滿的,應該公開加以批評和改革。閱讀此類書籍長大的兒童大都反對冷戰(zhàn),向往社會正義。就此意義上看,左翼在20 世紀后半葉參與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實現了改變文化生產的方式和文化本身。就像托尼的神奇之門一樣,兒童文學也由不受重視而逐漸引起世人的關注。人們逐漸認識到兒童是未來的希望,他們也有能力使世界變得更美好。總之,左翼作家因勢利導,在政治局勢極為不利的情況下,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拓展生存空間,繼續(xù)表述自己的思想。
四、圖書館與出版社的特殊保護
美國圖書館在兒童文學的發(fā)行與流通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正是這種作用讓困境中的左翼作家多了一層保護。1939 年,“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頒發(fā)條例,提倡保護知識自由,并把它作為圖書館工作的主要信條。同年,左翼圖書館工作者組建了“進步圖書館員理事會”,在圖書館領域開展反對種族歧視活動。查勒米•羅林斯( Charlamae Rollins) 是芝加哥公共圖書館的黑人館員,她在1932 至1963 年間負責管理兒童圖書。1941 年,她撰文批評出版界忽視黑人兒童讀物。在學校教師的鼓勵下,她開始編寫《我們構建在一起》,這是最早的黑人兒童書籍之一。盡管“進步圖書館員理事會”在麥卡錫時代沒有存在下去,但是,1960 年代新的組建的“社會責任圓桌會議”,其參與者多為從前的那些成員。
1954 年,著名左翼作家莫里代爾•拉蘇爾( Meridel Le Sueur) 應邀到密爾沃基公共圖書館( Milwaukee Public Library) ,向孩子們介紹她的新書《河路: 亞伯拉罕•林肯的故事》。這本書把林肯乘船到新奧爾良之行書寫為改變他的人生之行。林肯在沿途看到了拍賣臺上赤裸的奴隸、被拆散的家庭、一貧如洗的窮人,而他們身后卻是奢華的莊園。不同于以往的林肯傳記,拉蘇爾從始至終都在講述青年林肯與蓄奴制、財富誘惑的角逐,旗幟鮮明地反對資本主義和種族主義。同年11 月28 日,當地的報紙《密爾沃基哨兵》刊登了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標題——“新林肯書籍有淺粉色書頁”。該報記者報道,拉蘇爾隨后還在《工人》上發(fā)表文章,向共產黨的出版社——國際出版社30 周年致敬,批評圖書館方面允許拉蘇爾的書進入,認為這將毒害青少年。密爾沃基公共圖書館不予理睬。與此同時,出版界也受到來自右翼的壓力,Alfred A. Knopf 出版社沒有重印《河路: 亞伯拉罕•林肯的故事》,但是,它繼續(xù)出版拉蘇爾的其他兒童文學作品。麥卡錫主義時期,盤桓在人們心頭的焦慮、恐懼和擔憂,驅使美國兒童文學蘊含了與之相對立的進步情感。雖然這些激進情感無法公開表露,但這些進步的思想潛流從1940 年代末到1960 年代初從未中斷過,它直接影響與伴隨著那個時代兒童的成長。
圖書館領域一貫堅持知識自由,即便是那些失去教職的作家的書籍仍赫然放在圖書館的書架上。阿德勒、薩拉•里德曼( Sarah Riedman) 、海曼•魯什利斯( Hyman Ruchlis) 、梅•埃德爾( May Edel) 、懷勒等人都在麥卡錫時期失去了教職,教室不再對她們開放了,但是,孩子們還能讀到他們的書。1953 年,“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多次發(fā)布條例,要求公共圖書館和學校圖書館維護知識自由,拒絕給文學貼上“顛覆”的標簽,譴責審查海外圖書,堅持“自由的圖書館是奴役思想的敵人”。
冷戰(zhàn)期間,盡管海倫•凱( Helen Kay) 和埃爾廷處境不妙,卻得到了出版編輯的幫助,使她們的作品能夠順利出版。哈伯出版社的厄休拉•諾茲特洛姆( Ursula Nordstrom) 和John Day 出版社的理查德•沃爾什( Richard Walsh) 就明確告訴作者,編輯只關心他們的作品,不關心他們的政治背景。蘭登出版社的編輯南西•拉里克( NancyLarrick) 冒著風險出版安妮•懷特( Anne T.White) 的書,此時懷特的丈夫正身陷囹圄。普里西拉•希斯( Priscilla Hiss) 因為丈夫阿爾杰•希斯( Alger Kiss) 夫去了教職,她一直以編輯《金色叢書》維生。
人們不禁要問,麥卡錫主義究竟怎樣干擾了兒童文學及其生產與流通? 而該領域中的進步人士又在多大程度上進行了抵抗? 這些都是美國左翼文學研究中極有意義的課題,值得人們深思。
五、結論
冷戰(zhàn)時期,左翼作家不得已轉入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由于兒童圖書市場的潛力大,長期不受重視,為左翼作家提供了發(fā)展空間。另外, 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共在出版、傳媒、影視等行業(yè)積淀的力量比較厚實,讓左翼作家在戰(zhàn)后繼續(xù)獲得了一定的社會資源,不僅可以存活下去,而且可以繼續(xù)抒發(fā)其左翼思想,甚至孕育下一場激進運動。盡管他們的選擇有些無奈,但是,他們并未放棄早期的政治信念,堅信拯救世界先從兒童開始。這樣一來,兒童文學中不自覺地隱含了豐富的左翼文化思想——突出被忽視的人民群體的力量——美國黑人、婦女和勞動階級,提倡科學技術應為人類的美好生活與保護環(huán)境目的而發(fā)展。顯然,此類書籍挑戰(zhàn)了那些勸誡孩子服從當局、接受現實、擁抱美國的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這不由得讓人聯想到1960年代的青年反叛運動。這些青年人成長于看似平靜的20 世紀四五十年代,他們所閱讀的課外讀物多出自那些秉承1930 年代的民主思想的舊左翼知識分子之手,其潛移默化作用自不待言。從這種意義上看, 1950 年代的兒童文學在新舊左翼之間起著思想傳承作用。
①Floyd Dell,Were You Ever a Child? New York: Knopf,1919,p. 116( 弗洛埃德•德爾《你也曾是個孩子嗎?》第116 頁,紐約克諾夫出版社1919 年版) 。
②馬爾科姆•考利著、張承謨譯《流放者歸來》第54—55 頁,重慶出版集團圖書發(fā)行公司2006 年版。
③ Paul Goodman, Growing Up Absurd, New York: Random House,Inc. ,1960,p. 70( 保羅•古德曼《荒唐的成長》第70 頁,紐約蘭登書屋1960 年版) 。
④William F. Kruse,Socialist Education for Children,Young Socialists Magazine 11,no. 3( March 1917) ,p. 9 - 10( 威廉•克魯澤《兒童的社會主義教育》,《青年社會主義者雜志》1917 年第3 期,第9—10 頁) 。
⑤Michael Gold,Review of Fairy Tales for Workers’Children by Hermynia Zur Muhlen,Workers Monthly 4,no. 12,( October1925( 邁克爾•高爾德《評赫米寧•米倫的〈工人兒童的童話故事〉》,《工人月刊》1925 年第4 期) 。
⑥Jean Simon,Which Books for Your Children,New Messes 17 (December 24,1935) ,p. 24 ( 瓊•西蒙《哪些是你的孩子的書》,《新群眾》1935 年12 月,第24 頁) 。
⑦⑧斯波克博士( Dr. Spock) ,全名為Benjamin Mclane Spock( 1903. 5—1998. 3) ,美國教育家,1946 年出版《關心幼兒與兒童》( Baby and Child Care) ,向母親們提出新的教育理念,在當時成為銷暢書。瑟斯博士( Dr. Seuss) ,全名為Theodor Seuss Geisel( 1904. 3—1991. 9) ,美國作家、卡通畫家。他經常使用筆名———瑟斯博士發(fā)表作品,創(chuàng)作了大量兒童喜聞樂見的文學作品。
⑨Julia L. Mickenberg,Learning from the Left,New York: Oxford Uiversity Press,Inc. 2006,p. 12( 朱莉婭•米肯伯格《向左翼學習》,紐約: 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6 年版,第12 頁) 。
⑩埃塞爾•羅森堡( Ethel Rosenberg) 是美國左翼人士, 1953 年被捕,被指控她和丈夫朱利葉斯•羅森堡( Julius Rosenberg)犯有間諜罪,向蘇聯泄漏原子彈信息,同年夫婦雙雙被處以
死刑。( 作者單位: 集美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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